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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深山老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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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臻第一次跟着廖牧去出差,并且是在一头雾水的状态去的。
廖牧似乎是突然想到这个点子,全然没有计划,当场就让简臻回家收拾行李,并交代简臻要带和去野外露营差不多的装备。
简臻又困惑又惊讶又为难地坦白:“我没有去露过营。”
廖牧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那就照着我们上次爬山的装备来弄,总之你想着会有很大的运动量去准备就对了,什么风衣啊防晒衣啊长裤啊帽子啊运动鞋啊,都要带着。快去吧,我现在订机票,幸运的话我们下午就能出发。”
“啊?”简臻真的很震惊。
廖牧戴着老花镜,边看手机边对简臻说:“去吧,动作快些,别磨蹭。”
“哦……”
简臻在早上九点多阳光正好精神饱满的时候,糊里糊涂地下班回家收拾行李了。
廖牧果然幸运,买到了两张下午三点的机票,飞M城。
工作室的运行事宜暂时交给莫源处理。其实也不会有太多事,基本上就是接订单和做订单,廖牧早将工作分到了每个人手里,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任务。
简臻拖着忙急忙慌收拾出来的行李,回到工作室,发现廖牧已经站在门口等她。
廖牧的动作过于迅速,简臻不禁怀疑:“老师,您把行李藏在工作室里了吗?”
“哈,这个行李箱早就收好了,放在家里不动的,要出发了,拖着就能走。”
廖牧就住在工作室后面的居民楼里,住得比简臻还近,下楼过马路就到了工作室所在的巷子入口。
但在简臻印象中,廖牧不是经常要出差的人,“老师,为什么要专门收拾好行李放在家里?”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从前我父亲常带我去的,他的性子急,我收拾行李的动作一慢他就要生气,所以我从那时起就保持着这个习惯,家里常备一个能够出门的行李,节省时间。如今想想,父亲走了之后,我就很少过去了,也应该到了要过去看两眼的时候。”
“老师要带我去哪里?”简臻问。
廖牧神秘一笑,说:“去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们在晚上将近七点的时候到达M城,坐车到市中心随便找了一家酒店吃饭休息。
M城是一座十分小的城市,也没有太多特殊风貌,只有普普通通的、和大多数城市差不多的模样,简臻原以为廖牧要带她过来观光,可从机场到酒店的一路看去,她觉得这里毫无观光的必要。
吃过晚饭廖牧就交代简臻:“早点睡,我们明天要赶路。”
简臻错愕道:“还要赶路?这里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吗?我们要去哪?”
廖牧指着窗外一处隐藏在黑夜的只能看见朦胧轮廓的山说:“那儿。”
“啊?真的去爬山啊?”简臻一直以为爬山的说法是廖牧在搪塞她。
“算是吧,要爬上去的。”
“那是什么山?很有名吗?”
廖牧想了一下,说:“我只知道那山用这里的土话喊的名字,不知道它在地图上叫什么。不过名字不重要,它没有名气。”
“那为什么要特意来一趟?”
廖牧不回答,去拆开她的行李,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并同简臻说:“你也赶紧洗洗睡吧。”
简臻:“……”
简臻在晚上九点睡下,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被廖牧叫醒,简臻头重脚轻地起了床,洗漱换衣服,跟着廖牧到酒店二楼餐厅吃早餐。
廖牧叮嘱了好几遍:“吃饱一些,水不要喝太多,等会儿要进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除了跟着前进啥都不能干。”
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任何解答的简臻坚持不懈地提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进山里?那山里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吗?”
廖牧仍是没答。
而后吃得很饱又去了洗手间的简臻,以一副登山人的打扮跟着做同样打扮的廖牧离开了酒店。
酒店边上停着一辆面包车,开着门在等廖牧和简臻。
此情此景,令简臻脑海中浮现许多令她印象深刻刑事案件。
但带她过来的是廖牧,廖牧总不能将她卖了。
简臻咽了口唾沫,凭着对廖牧的信任壮了壮胆子,有点害怕地缩在廖牧身后往面包车走去。
察觉到简臻的迟疑,廖牧回头小声同简臻说:“别慌,那位司机是我几十年的朋友了,不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人。”
“那他是什么人?”简臻趁机问。
这回廖牧倒是回答了:“他是住在山脚下的农家人,平时的工作就是老实种庄稼,偶尔会干点别的体力活挣挣外快。”
简臻坐进车里,微微探头往驾驶座看了眼,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瘦汉子。
廖牧同那汉子打招呼,又介绍简臻说是她的学生。
简臻忙说:“叔叔好。”
汉子半转身向着简臻,应了声:“诶,你好。”
随后廖牧和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汉子说着不是太标准的普通话,简臻听得很费劲,并且越听越走神,到最后已经昏昏欲睡了,便随手在背包口袋里摸出手机。
昨天下午简臻坐上飞机之后就几乎没有时间看手机,更没有心思回微信。
范旻远给她发了五六条微信,时间是从昨天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没有说什么内容,只是问简臻是不是在忙,以及为什么不搭理他。
此刻简臻有闲心回复范旻远了,“我正在出差。”
范旻远应该没有睡醒,简臻在车上颠簸许久,到快要熟睡过去的程度时,才收到范旻远的回复,“你不在廖氏漆艺的工作室吗?昨天就去出差了?”
简臻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她揉揉眼睛,坐直了些,给范旻远回复,“对,我不在工作室,搭昨天下午的飞机飞M城。”
“去几天?”
“不知道,老师没说。”
“你现在到哪里了?”
简臻照实回答出一个荒谬的答案,“快要去到M城的一座不知名的山里。”
范旻远十分震惊,“去山里干嘛?安不安全的?”
“肯定安全呀,不然老师不会带我过来。”
“你要跟我保持联络啊。”
“保持不了,那山里一看就是没什么信号的地方。”
“你越说我越怕了,你的老师不会是被谁骗去的吧?你好好留意周围环境,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赶紧逃跑啊,千万别让谁走在你身后,也别吃不认识的人给你的食物,要不你现在就给我发个定位吧?”
廖牧忽然出言提醒:“简臻,要进山了。”
“哦,好。”简臻忙打几个字告诉范旻远,便收起了手机。她往车窗外看了眼,发现面包车已经驶在了一条不宽的山路上,地上是光秃秃的土和小石子,路旁是巨大的石块和一丛一丛的树。
“和谁聊天呀?”廖牧问。
简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上次说过的那个朋友,碰巧遇到的大学同学。”
廖牧了然,“哦,他还挺关心你的,看来是个不错的朋友。”
简臻不应声,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只当朋友的话是不错的……”
廖牧和简臻在一处颇为平缓的空地下了车,路旁已站着四位穿深色长衣长裤戴安全帽的汉子,充当司机的汉子也下车,走到那四人身边,戴上安全帽,又接过一个工具包斜挎在身上。
廖牧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简臻跟在一旁叫“叔叔好”。
一水的黑瘦汉子,还都带着安全帽遮住了一部分脸,简臻一眼看过去,完全看不出这是五个不同的人。
廖牧这时才向简臻说明:“这些都是割漆工人,专门进到山里,爬到漆树上,采集生漆,而后将生漆送到位于山脚处的工厂,制作成我们工作室里用的一管一管的大漆。”
“啊,”简臻恍然大悟,“老师要带我去看大漆生产的过程?”
“差不多是这样。出发了,别耽误工人的时间,天一黑就不好干活了。”廖牧说着就跟在割漆工人们往山林里去,简臻赶紧跟上。
没去到海拔高的地方,他们到了半山腰处就不再往上,只在一个范围内的林间移动。
工人们进了山林就分头行动,廖牧和简臻只跟着方才开车去接她们的汉子继续往里走。简臻丝毫认不出树的种类,只觉山里的树都是一种样子,那汉子和廖牧却认得漆树,简臻正糊涂着往前走时,被廖牧拉住。廖牧指着右前方的一棵树说:“这就是漆树。”
那汉子往树上绑木棒以充当爬树的支撑点,边爬边绑。
一根一根横在树干上的木棒如同天梯,人类只能艰难地拾级而上。汉子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直接踩着那细细的木棒缓缓往上。
廖牧同简臻说:“这些是他们自己种的漆树,以前的老人种下的,生长到如今,在这片山林里数量不算少。幸好这个地方小,这座山没有被谁看上了要开发出什么奇怪的事业,这些漆树才得以保存下来。希望以后也如此吧,不然我们就要出钱种漆树给工人们割漆了,那又是源源不断的一大笔钱……”
简臻就站在树下,漆树靠近地面的树干上有好几道平整的伤痕,是往年割漆时留下的印记。仰头往上看,漆树起码有六七层楼那么高,几乎爬到了顶端的汉子成了一个模糊的点,简臻根本瞧不清他的动作,只见他在一处停留一会儿,又继续往树上绑木棒,继续往上攀登。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到汉子身上,成一个个光斑,却丝毫没有突显他的存在,他仿佛要与树木融为一体了。
等了十多分钟,那汉子动作利索地下了树,又马不停蹄地到三四米外的另一棵漆树,重复方才爬树割漆的动作。
廖牧到他身边,指着他手里装漆的桶子同简臻说:“过来看看刚采下的大漆。”
那瘦长的桶子看形状像是竹筒,但看颜色看不出来竹子的痕迹,通体漆黑。
简臻认得那黑色,知道竹筒已经彻底被大漆包裹了厚厚的一层。
汉子在百忙之中将手里的竹筒伸到简臻面前,简臻探头往里看,漆液躺在桶底,是一团暗沉的液体,浑身语焉不详的颜色。
“这么快就氧化了。”简臻喃喃道。
廖牧说:“是呀,能看到乳白色的大漆的,几乎都是割漆工人。”
汉子又往树上攀登,简臻注视着他的身影,问廖牧:“每一棵漆树都要这么爬上去割漆吧?”
“对,他们在割漆的季节要爬遍山里的每一棵漆树,‘百里千刀一斤漆’这句话形容的就是割漆工人的艰苦,所以我才说他们是靠体力活来挣外快。”
廖牧又告诉简臻:“在我祖父和我父亲的那个年代,乱得很,他们生怕这些割漆工被时局卷跑不再采漆了,所以老是过来看他们,给他们塞点钱,送点吃的喝的,请工人们坚持下去,甚至是求工人们别丢掉这项工作。我和哥哥弟弟都曾跟着父亲来过多次,跟这里所有的割漆工人和他们的一大家子都很熟。”
看了一上午割漆工的工作过程,下午廖牧带简臻去山脚处的工厂看大漆的制作过程。
说是工厂,其实不过是一处和廖牧工作室差不多大小的院子,内里的工作人员全是老板的亲戚,而工厂的老板也是某些割漆工的亲戚,且大家都是一个类型的长相,黑黑瘦瘦,看上去十分干练。
简臻捂着嘴悄声同廖牧说:“他们一家子把整个流程包圆了?”
廖牧笑道:“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这种有助于亲戚找工作的运行方式,没办法挣大钱的事业,存在不了这么久。这个家里的年轻人要是想外出打工,也就是一张机票或是一张车票的事,很容易的,没必要做这种又苦又脏的事。只是家里有这么一个小工厂,有一门可以学的技艺,有像我们这种固定的、好几代人都来帮衬生意的超级熟客,能够确定是保证温饱的所在作为年轻人的后路,对他们也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他们在外面拼搏得不顺心不如意了,就会回来帮忙。还有一些是本来就不打算出去的,不是外出闯荡的性子,觉得只有家里最好,那么他们就一辈子都在这里工作,挣点钱,在这个小城市过普通日子。”
廖牧和简臻在M城待了五天,每天的行程相同,清晨出门和割漆工人一起进山,跟着工人在山林里找出每一棵漆树,看着工人爬到树上割漆,入夜了就下山,回到酒店休息。
最后一天在往山下走的时候,廖牧问简臻:“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过来吗?”
简臻猜测道:“是希望我能够了解大漆在送到我们工作室之前经过了多少步骤吗?”
“嗯,也希望你在了解后能够重新认识自己的职业,一件漆器从无到有,需要很多人的付出,而且这种付出是在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况里保留下来的,没有先进的机械化工厂,没有销量巨大的商品,付出了也挣不了大钱。因此唯有我们的手中的最后一道工艺,才可以让这些人的付出不被辜负,唯有将那种没有一点吸引力的漆液变成讨人喜欢的艺术品,才能让那些漆液有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动力。简臻,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既然认定了一辈子要当漆器师,肩上就不可能不扛着责任,从你决定跟着我学习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承担起这个重责大任了。哪怕你心里有恐惧,也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你可以认为我在逼着你走上一条难行的路。在这条路上,你必须咬紧牙关和我一起努力。”
为了躲山里的虫蚁,简臻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帽子,脖子上还绑着一条毛巾,她被裹在一团燥热里,她浑身都是汗,贴身穿的衣物都被汗浸湿好几轮了。
她很累,双腿酸软,腿根处甚至到了一走动就僵硬疼痛的地步。那次廖牧为了捉弄她而组织的爬山活动,与此次的艰辛相比,不过是儿戏。
亲身体会过,才知晓终日拿在手里的大漆的重量。
简臻轻叹道:“这条路,的确太过难行了。”
廖牧牵过简臻的左手,将简臻拇指边上的疤痕握在手里。隔着两层薄薄的丝质手套,简臻的疤痕被一团温热煨着。
廖牧继续说:“简臻,你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要再被你自己的手和家人束缚,那些都不能成为束缚你的理由了,离开那些过去吧,抬起头,往上看,你的使命是将从高高的树上采集下来的原料变为有价值的艺术品,你的手,是一双可以创造美好的手,你应该为它、为你自己感到骄傲,而不是始终认为那是一种不足。”
简臻觉得自己的双腿越来越痛,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几乎要走不动了。
仿佛是被团团堆积的无助堵塞了咽喉,简臻涩声说道:“老师,我没办法将那些东西彻底扔掉,我很想做到,可是我做不到。”
“我知道多年积攒下来的认知和情绪很难骤然改变,既然如此,那你就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一点一点将那些东西移除,坚持不懈,日夜不怠,总会有清空的那天。数年如一日地做一件事,不是你很熟悉的行为吗?”
简臻用被困迷局数年的语气问:“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廖牧肯定地答:“是,你可以做到,我向你保证。”
简臻感动地仰头叹了叹,让胸口积郁的情绪松散一些,让堵在她咽喉的无助消散在空中,轻声说:“老师,谢谢你。”
廖牧轻扯简臻的手,说:“不用向我道谢,只需要跟我说你有没有做好决定、要不要硬着头皮跟我一起上就够了。”
简臻脸上挂了一丝虚脱又释怀的笑,含糊道:“大概是,硬着头皮、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就可以上的程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