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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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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漠的心情大起大落,从一开始的惊恐,逐渐紧张,到最后满脸麻木,手上的动作机械地给谢秋无倒酒。
慎言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腻了。
可就在下一秒,他眼瞅着谢秋无拿盏的手晃动了下,声音戛然而止。
宋文漠还以为是自己没拿好将酒倒了出来,连忙起身想要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那只素白的手猛地伸出,痉挛似的攥紧了他拿帕子的手腕。
谢秋无咬着牙,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虽然,虽然傅go……傅师兄有诸多小缺点,但我相信,他始终是一个为同门着想的好师兄,你、说、呢?”
宋文漠惊恐,我说?
他猛地摇头,我不敢说。
谢秋无暗骂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鼻尖那道若隐若现的香气愈发靠近,他的心脏震如擂鼓,不着痕迹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随即虚弱道:“宋师兄,我脑袋晕晕的,好像有些不胜酒力,我可能……”要晕了。
他话未说完,啪叽一下,半身已然伏在了案上不省人事。
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之前铺垫的太顺畅,又晕得如此丝滑,总之宋文漠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其中“演”的成分。
比那个人先到的,是风雪般的冰冷。
外头分明是秋月时节,谢秋无偏生感觉到一股凉意袭来。
那冷意先是落在皮肤上,似有无形的霜线沿着血脉蜿蜒,寸寸渗入骨髓。
逼得谢秋无一阵头皮发麻。
——感觉是气得不轻。
他不知方才抱怨被听见了多少,首先是逃学的账还未算完,谢秋无安详地紧闭双眼,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驾鹤归西了。
门外轻响,灯影被风压得一颤。
那人步入屋中,没带一丁点声息,目光落在案上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盏上时,眸色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更深了。
但显然,在场还有一个人比谢秋无更慌。
宋文漠看见来人后直接大脑待机,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看着方才两人口中的主角在看见睡得东倒西歪的青年时,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宋文漠发誓,在他毕生对傅师兄无比崇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傅别尘沉默半晌,先是看了看一旁幸灾乐祸的灵鹤,视线随即落在谢秋无那因为紧张而颤抖的睫毛上,眼底的寒意似有若无。
终于,他淡淡开口:“明日休沐,别回去太晚。”
他深知眼前青年的德行,倒也不至于将气撒在一个外门弟子身上。
谢秋无心口一跳,下意识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忙不迭地想装出一副刚睡醒、迷迷瞪瞪的样子,再假装自然地睁眼——
便听见旁边的宋文漠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好,好的。”
谢秋无:?
他正疑惑着,猛然察觉身侧之人靠近,肌肉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伸手,将他半抬起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动作稳而利落。指尖稍稍用力,谢秋无整个人便被带离了座位,轻而易举地背到了他背上。
醉意尚未散尽,谢秋无两条手臂软绵绵地垂着,随着步伐微微晃荡,掌心无意识地触过那人冰冷的衣领。
他呼出的热气拂过傅别尘的颈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傅别尘的步伐一顿,肩背间的肌肉紧了一瞬。
温度隔着薄薄一层衣料,顺着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谢秋无眼下已然烧晕乎了。
他不明白,这难道是什么噩梦吗?
就这样,醉酒的青年被来接他的人带走了。
庄姨闻声赶来,在看见两人的那一刻,腿一软,差点没来个五体投地,但又很快整理好仪表,轻咳一声:“仙君您慢走哈。”
最好下次也别来了。
夜风习习,傅别尘背着人缓步而行,没用阵法转移,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崇林山走去。
山路幽静,月光被林木切成一段段碎影投射而落,斑驳落在他肩头。
谢秋无原以为他只是装装样子,出了酒楼或是镇子就会把自己丢在山野路边——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托着膝弯的手臂又稳又紧。
夜色凉,风掠过鬓角,兴许是酒意未散,亦或是夜风太过舒适温柔。
迷离之间,谢秋无的意识逐渐沉沦。
他好似听见了长风穿过崇林山时的声音,又听见了雨滴坠在残垣上的细响,连那道清凉的气息都一并渗进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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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秋无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梦中人并不自觉,风卷着灰烬,天地间落着雾雨,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血与烟混杂在一起,连空气都腐败了。
这才是魔域最初的模样。
寒意渗入骨髓,小孩衣衫褴褛,套着一件被打湿的旧袍子,蜷缩在街坊角落的阴影里,唯有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透着光,死死盯着来往的行人。
永黯城坐落于大幽泽的边境,昼夜不分,来往的人身份不一,妖、魔、人混杂其中,就连城主本人做的也尽是些烧杀抢夺的混蛋事。
近日,魔域的新旧两党再度爆发动乱,连同着永黯城一起沦为一片人间炼狱。
这场大雨下了三日,他是趁乱逃出来的。
仗着自己身形瘦小,小孩隐匿在黑暗之中,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搜查。可却始终心神不宁,再加上满打满算三日没吃东西了,他饿得头昏眼花。
小孩攥着手中残破的匕首,靠在墙上,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冤大头的出现。
饥饿感让他的头脑愈发冷静,他想,倘若那人识趣的话,他还能留他一条性命。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终于,余光之中出现了一抹净白色。
那是一抹与整个永黯城都格格不入的颜色。
在这座城里只有两种人会穿素白色的衣裳,要么他是个修士,要么他是个骚包。
——很明显,这人从外表看上去和他年岁相差不大,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基本上可以排除是个修士了。
小孩伺机待发,眸子紧紧地盯着他,而那一身白的少年也越靠越近……
就在两人相隔一步之遥的距离时,谢秋无猛然间伸出手,一把扣在少年的腕间,死死地将人拽住,拉至了暗巷中。
“不许动!”
谢秋无紧张地瞪大眼睛,压低声音,破损的匕首抵在少年的喉间,心跳如擂。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比他年长三四岁,衣襟被雨水打湿,垂落的发丝贴在脸侧,黑眸静静地望着他——既无惧意,也无怒气,反倒带着一种莫名的平静。
雨声落在两人之间,冷得像针。
谢秋无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有些发怵。
他掌心全是冷汗,指节泛白,却死死不敢放松:“把,把银子留下,否则……你也不想我手抖吧?”
“……”少年垂眸看了眼那刀,刀锋豁了口,锈迹斑驳,恐怕连猪皮都割不开。
见人不怕,也没什么反应。谢秋无不甘示弱,咬着牙,匕首又往前抵了抵,几乎要刺破少年颈侧的皮肤。
谁知,少年却完全没有自己性命高悬的自觉,就这种情况居然还敢……动?!!
谢秋无猛地瞪大眼,手一抖,匕首几乎脱手,整个人像被电了般后退半步。
片刻,他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你有病?脑子坏了?!”
少年平静道:“我没有钱袋。”
谢秋无一呆。
似乎是怕他不信,少年冷着一张脸——那张脸上敲不出过多的表情,可嘴上还在冷冰冰地解释:“出门着急,钱袋确实没有……倘若你愿意,我把这个给你。”
嘴上还在解释:“出门有些着急,钱袋确实没有……你若愿意,我把这个给你。”
谢秋无被此人的人机感给惊呆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不远处忽然传来追兵高声的呼喝,脚步声夹着铁器碰撞的杂音,显然又惊动了什么人。
谢秋无心头一紧,本能地伸手,粗鲁地一把夺过少年递来的玉佩。
他飞速地瞥了少年一眼,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像是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你站着别动。”
然后噔噔噔地跑开了。
莫约过了三息,谢秋无又折了回来,看见少年依旧站在暗巷之中,一边唾弃自己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同情别人,一边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这人,估计脑子有点问题,是个傻的。
他没想到自己打个劫都能打到傻子头上,也不白拿人家的东西。
“喏,这个给你,打着吧。”谢秋无气喘吁吁,手上还拎着不晓得从哪个摊子上偷来的油纸伞。
少年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怔愣的神色,谢秋无还以为他不知道怎么用伞,便撑开了塞回他手里:“举在头顶,挡雨的,知道吗?”
“……”
少年看着他被大雨淋湿的狼狈模样,迟疑道:“你……”
“行了你别磨叽了,拿着吧。”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
谢秋无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某一瞬间,梦中那场阴冷黏腻的雨打在身上的感觉还未散去,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仍置身于那片黑暗笼罩的巷弄之中。
他怔怔地躺了好一会,半晌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倒灌回来,细节一点一滴在脑海里拼接完整。
终于回想起那一点一滴后,谢秋无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
不!会!吧!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番,直到意识到这里是青霄峰上独属于他的住所时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石上小轩确实是整个崇林山给他安全感最强的地方。
可是……
他是怎么回来的?!
谢秋无上下摸了摸,身上还穿着昨夜下山的衣裳,只是衣料干净整洁,显然被人施了清洁术,连一丝难闻的酒气都不剩。
而施法的那个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啊啊啊啊啊——
他怎么能如此松懈!!
居然还是在那个人的面前!!!
谢秋无崩溃地在床榻上无声地翻滚。
忽然,腰间的玉佩明暗闪烁,淡淡的魔气倏然上下浮动了起来,将他从崩溃的情绪里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了眼——
是温南星传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