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3.05.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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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哭。
她紧抿着双唇，手上不自觉攥紧了那张诊断单。
她忽然想起来几分钟前刚刚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没有哀痛与愤怒，也没有抱怨上天的不公，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啊。
她重新看向白纸最顶端的胃癌二字，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她再次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后一栏的年龄上：15岁。明明是最该健康快乐的年龄，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忽然有一只温暖又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发现父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她眯了眯眼，但可惜看不见父亲脸上的泪痕。
他们去的是城里的一家正规医院，来回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轻闭双眸，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虽然大部分的风被前座父亲高大的身影所遮挡，但她还是能从这顷刻间感受到自由的气息。
她一共就坐过两次父亲的电瓶车，一次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因为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分出精力来享受沿途的风景，一次就是现在，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由地待在蓝天下。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家门口，她从后座上垮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褪色的坐垫，第一次打量着自己的家。
她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的，他们家现在居住的房子，不知道几代之前的人留下来的了。她摸了摸生锈的铁门，不可见察地叹了口气。
门里是四周都是砖墙的小院子，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堆满了每个角落，到处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她想起来平日放学到家的时候，总能看到母亲坐在水龙头旁洗菜的身影。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朝水龙头的方向看去，只有地面因为长期湿润而发黑的痕迹。
她转过头，和门口穿着围裙、满脸担忧的母亲打了个照面。
“诶呦我的闺女啊，咱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她站在茶几前，低头望着沙发上泣不成声的母亲，第一次尝到了不知所措的感觉。有好几次，她想蹲下身轻声安慰母亲，但她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没必要，她想。
她垂下眸，看了眼自己像是罚站一样并拢的双腿，悄悄地把手绕过身后按住了胃的位置。
她轻轻咬住了下唇，却被门口砰的一声响吓得一激灵，血腥味瞬间蔓延到整个口腔。她把目光转移到刚从门口进来的小男生的身上。
她弟弟比她小三岁，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
“妈！怎么还没做午饭，我都快要饿死了！”稚嫩的嗓音穿过屋内的重重雾霾，哭泣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母亲边抹着眼泪边冲着男孩的方向挤出一个笑容：“做好了，做好了，都在厨房放着呢，就等你回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母亲的身后进了厨房。
高中和小学的制度是不一样的，小学的中午会让孩子们回家吃饭，下午晚些时候再返回学校；而高中是走读和住宿之分，住宿生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里解决，但走读生没有饭卡，每到饭点都只能自己到校外寻找吃的。
她身上没什么钱，周边的饭店和超市都去不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自己早起蒸点包子馒头什么的当天带上吃。学校晚自习一直到深夜才结束，有时候夜里她饿的实在不行了，还会到厨房拿一根苦瓜充饥。她其实很讨厌苦瓜的味道，但没有比这更方便的食物了。
她很少能妈妈做的饭，所以当看到厨房里丰盛的菜品时，她微不可见地愣了一下。
“哇！今天中午又有大鸡腿诶！”
她手上端着一碗汤，不自主地抬头看了眼坐在桌前翘首以盼的弟弟，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扫了眼桌子中央的大鱼大肉，埋头吞咽着自己碗中的白米饭。
“闺女啊……”她抬起头，目光落到了母亲夹着鸡腿的筷子上，她顺着母亲的动作，最后落在了自己的碗里。
“妈妈！你怎么不把鸡腿给我吃！”
父亲拿起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男孩的头，责怪道：“你都吃过那么多个鸡腿了，这次给姐姐吃一根怎么了？”
她能感受到侧面幽怨的眼神，但她并不想转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母亲的脸。
“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不然我们放弃治疗吧。”
预料之中的结果被证实，她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该撒泼打滚苦苦哀求吗？还是说应该点头答应坦然接受？
良久，她垂下眼，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我想上大学。”
“砰”的一声，木质筷子被摔到了桌面上，父亲站起身俯视着她：“你能不能懂点事，你知不知道癌症做化疗需要花多少钱，我们家上哪给你凑这么多钱，就算这次抑制住了那以后呢，反正迟早都是死你非得晚那么几年有什么必要，更何况你还有弟弟，要是咱家为了你砸锅卖铁你让你弟弟的未来怎么办？”
辱骂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可她就像失聪了般，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她没有碰碗里那根鸡腿，但汤汁浸染了米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尝到了一点。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鸡腿的味道是咸的。
“闺女啊……虽然你爸的语气有点冲，但他说的都是事实啊，我们不能只考虑当下，要长远思考，你医药费要钱，这多上几年高中和上大学也要不少学费，不如早点放弃，为家里多省点钱，也算是孝顺孝顺我们，你说是不？”
她第一次觉得像母亲这样温柔的嗓音也会刺耳。
她依旧低着头，机械性地往嘴里挑着米饭。她不怕父亲会伸手摔了她的碗，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坐在她对面喋喋不休，父亲站在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弟弟坐在旁边边看漫画边吃饭，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觉得很吵，也很烦。
“好。”她出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母亲愣了一下，屋子里只剩下了男孩无忧无虑的笑声。
半晌，她点了点头，又重复道：“好。”
她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干脆就回房间了。她拉开抽屉想吃点药压压痛，却无意间瞥见角落里的礼盒。她的心脏颤了一下，伸手把盒子拿了出来。
巴掌大的盒子，里面只有几张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打开一张又一张。
每一张上都写着鼓励、安慰和祝福的话，还有的干脆直接写上了自己的目标大学希望能在未来相见。
这些是她初中毕业时，同学们送给她的礼物。
她最后打开的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看到熟悉的字迹时，她愣了一下。
上面的每一个日期后面，都跟着一个自杀计划，从初一至初三，贯穿了她整整三年的初中生活。她平静地看完了每一行残酷的文字，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好像写下这些计划的不是她，好像最终可能实施这些计划的也不是她。
她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日期是她初中毕业的那一天，后面只有很短的一小句话：从今年开始，好好活着。
眼泪措不及防就落了下来，她拼命地想要抹去，可怎么就是看不清眼前的字。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按住胃部，任凭眼泪在自己的脸上纵横交错。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她最想好好活着的这一年？
她不明白，也搞不懂，她不信神，却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刻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
她也记不清最后自己是哭得累到睡着还是疼晕过去了。她醒来的时候，整个眼前都是漆黑一片。明明白天是个大晴天，可是晚上连月亮的看不见。
她轻车熟路地翻出了自己包里的手电筒。她按了按依旧胀痛的胃，决定去厨房碰碰运气。晚上的剩饭不是在冰箱里就是被倒去喂邻居家的狗了，她叹了口气，只能再次从地上翻出一根苦瓜。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深沉的天空，隔一段时间咬一口苦瓜。
不久后，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手上这根苦瓜。
是坏了吗，为什么味道又苦又咸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023.0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