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24.0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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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巨响，郑国兴从睡梦中惊醒。
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下意识地护住头，蜷成一团，躲避时不小心从高处跌了下来，但他来不及感到疼痛，冲着周围大喊一声：“敌军的炮弹又来啦！快找好掩体！”
“啪！”一阵疼痛从脑门处传来，郑国兴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要死啊老郑，大半夜的搁这瞎叫唤什么？这么大人了睡觉还能从床上轱辘下去？”
出乎郑国兴意料的是，打中他的并不是敌军的炮弹，而是一个女人的巴掌；迎接他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顿臭骂。
“什么敌军，什么炮弹？大过年的人家楼底下放的鞭炮声都没你的叫唤声大。”坐在床边的女人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说你都退伍这么多年了，能不能别这么敏感了，动不动就吱哇乱叫的搞得我也不安生。”
趁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郑国兴看见了女人的脸，那正是她的妻子——子鸢。
郑国兴被这样骂了一顿也不恼，他倒是一直挺享受被妻子骂的感受的。如果非要说个说个什么理由，那就是踏实——只要人一直在身边踏踏实实的，就一切都好。
郑国兴挠了挠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慢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最近老是梦着几十年前我打仗那会儿的事，搁那冰天冻地的外边，身上的衣服那么单薄一件，食物也没得吃，还得成天躲着美国佬的炮弹，每天都得看着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冻死就是被炸死在身边……”过去痛苦的回忆重新涌了上来，郑国兴说到一半，渐渐地没了声响。
子鸢也像是习惯了对方时不时的哀悼，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老郑啊，一切都得向前看。”
郑国兴在床边坐下，靠在妻子的肩头。
“可是我梦的太真实了，就像重新回到了那两年一样。”郑国兴的声音和窗外的鞭炮声混杂在一起，哀痛的情绪却并没有被感染变得喜悦，“那些孩子们的大眼睛都扑闪扑闪的，亮着光的，是念着家的，我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那些孩子们临死前的表情，明明都痛得说不出话来了，可还是笑着看着我。我刚刚偏偏是梦见了，现在还一直在我的眼前挥不去。”
郑国兴低下头，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宽厚粗糙的手掌心里。
子鸢保持着沉默，心疼地抚摸着丈夫挺直的脊背。
她安慰道：“孩子们只是想你了，来你的梦里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那他们为什么不能进入一个美好的梦境呢，我们大家伙儿平平安安的，一起吃个饭也好，为什么偏偏是当年的真实的场景呢？”
子鸢很想告诉他，活人和死人是没法聚在一块儿的，但为了照顾丈夫的心情，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郑国兴又靠回了妻子的肩头，喃喃道：“说起来，当时还搁战场上的时候，我还梦见你死了咧，给我吓得差点就想要当场殉情了。不过还好我坚持下来了，还好你也好好活着。”
子鸢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大过年的，说什么丧气话呢。”
郑国兴嘿嘿地笑了一声，握住了妻子还放在他头上的手。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停息了，这意味着天也快明了。
子鸢后知后觉地觉着有点困，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对郑国兴说：“既然你活下来了，那你就带着孩子们的那一份儿好好地活下去，他们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必要感到愧疚。”
“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平安、健康、快乐地活着。”
郑国兴沉默着，捏了捏妻子的手以表回答。
子鸢更觉着困了，她把丈夫从肩膀上扒拉下去，连带着郑国兴一起钻回了被窝。
“先睡觉，明天一早你不还要跟老许他们一块儿去看望孩子们呢吗？没准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们要去见他们了，兴奋地提前来梦里见见你了。”
被妻子这么一提醒，郑国兴的脑瓜一个激灵。刚刚梦中的事正好是那年春节前后的事儿，后来他和老许那帮子家伙一商量，决定在每年的年初一去烈士陵园拜访拜访那群孩子们，都是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也没人会觉得不妥。一群二十来岁的小伙儿们大过年的也没个家人给陪着，大家心里边都觉得挺难受的，索性在那天空出半天的时间去陪陪他们，和他们聊聊天，让他们也不觉着那么孤独。
心里惦记着事儿，郑国兴反而睡得快了，就这样一闭眼一睁眼，天就已经明了。
刚刚的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场战争中，只是那群孩子们已经不在梦里了，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战友在战火连绵中相互扶持，在冰天雪地里相互依偎。在梦里的最后时刻，郑国兴一个人茫然地行走在茫茫大雪中，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可等他再睁开眼时，看见的还是妻子那张熟悉的面庞。
郑国兴与妻子面对面躺着，这会儿子鸢还没醒，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安静地凝视着妻子的脸。
几十来年过去了，子鸢的脸几乎没什么变化。她还是郑国兴记忆中年轻貌美的模样，还是那天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足以令他一眼心动的模样。
他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妻子的脸，随后轻轻地起身，上卫生间洗漱去了。
他稍微打理了一下，花费的时间有点长，再等他出来的时候，子鸢已经做好早饭端上桌了。
子鸢站在热腾腾的蒸汽中，笑着对郑国兴说：“快来吃点吧，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力气上路。”
郑国兴听着这话耳熟，就像是有人曾不止一遍地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看了眼客厅的时钟，匆匆地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咬着肉包。肉包是子鸢亲手包的，俩人刚认识那会儿子鸢就时常拿着自己包的肉包来投喂郑国兴，即便过了这么些年，肉包的味道依旧没变。
客厅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子鸢打开了厨房的窗户，
还没能等味儿彻彻底底地散去，老许一行人来敲郑国兴家的门了。郑国兴望着那几副熟悉的面孔，笑嘻嘻地说：“大家都和子鸢一样啊，这么多年也不显老。”
几人一听都乐呵地笑了起来。
临出发前，子鸢替郑国兴整理着衣襟，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她嘱咐道：“早点回家，我在家做了晚饭等你回来。”
郑国兴看着妻子这样一副关心自己的模样，刮了刮她的鼻子：“又没什么危险，干嘛摆出这么一副模样，搞得跟生死别离一样。放心，小的一定安全到家。”
郑国兴想起了以前每次离家去打仗的时候，他和子鸢都会来上这么一段对话。不过之前他每次都做到了，次次都平安地回到了家，吃上了子鸢做的饭，更别说现在已经没有仗要打了。
郑国兴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又回过头对子鸢说：“晚上记得给我熬汤喝，补补身子。”
子鸢眼眶里含着泪，对着郑国兴点了点头。
一切嘱托完毕后，郑国兴就跟着老许他们上路了，他身后的门久久未关，但是他们已经走过拐角，没有人看见子鸢靠在门框上，咬着牙落泪的模样。
……
烈士陵园离郑国兴的家不远，所以一行人选择走着去，他们在路过的花店买了几束雏菊，又在附近买了些水果。
郑国兴看着老许手中那块被称为“智能手机”的黑色板砖觉得新奇，他自己反正是没钱要得起这玩意儿，便从老许的手中要过来，一路走着一路摆弄着，同行的几个人看着他这幅模样，也不禁感慨了起来。
“想当年最艰难的那会儿啊，大家都是靠着心中的信念坚持下来的。每天都想着，如果我们的这场战胜了，那我们的祖国会变成什么样呢？也是多亏心里边对祖国未来的幻想和向往，我们才有咬牙坚持下来的决心。”老许摸了摸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感叹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附和起来：“是啊，特别是小郑，当年总扒着连长问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最后许哥都被问烦了，一脚就把小郑给踹边上儿去了。”
一群人哈哈大笑。
“别说，小郑那会儿想的确实都实现了嘞。你看这高楼，这汽车，这手机，跟小郑当年描述的一模一样。当年老许还说人家小郑异想天开，现在又问我说小郑有没有可能穿越过。”
几人又笑了起来：“哎呦，老许还知道穿越这个词呢，该不会是他们家姑娘告诉他的吧。”
被打趣半天的老许罕见地红了脸，对着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滚边儿去。
“别看小郑是当年最期盼的一个，结果到现在了连个手机都不舍得买，这么大人了还拿着连长的手机玩。”
“那可不，小郑在老许面前不就一直是个孩子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郑国兴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视线，冲着身后的一行人摆摆手：“不不不，祖国的繁荣我见识过就足够了，参不参与并不重要。我的钱还要攒起来给我儿子买车买房娶媳妇儿呢，我现在都是快入土的年龄了，好日子就留给我的后代过去吧。”
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是啊，只可惜当年那群孩子们连见识的机会都没捞着哦。”
一行人倏地安静了下来。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老许忍不住开了口：“都这么死寂沉沉的干什么，大过年的就该喜庆一点，聊些开心的事儿，别再把些消极情绪带去给孩子们。你看那街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你看那行人脸上个个挂着笑容的，就说明我们的仗没白打，他们的牺牲也都是有价值的！既然我们活了下来，就该带着他们的那一份一块儿好好地活下去，替他们多看看祖国现在的样子，等到时候黄泉地下相遇了，我们还好描述给他们听。”
人群中有几人点头附和，更有几个人开口叫好。
郑国兴也放下了手机，默默地将老许的话记在了心里。
边走边聊中，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烈士陵园，尽管一路上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可对于一群训练有素的退伍军人来说，这一点路途并没让他们觉着累。
他们将雏菊一一有序地摆在孩子们的墓前，又根据每个人的喜好放置了不同的水果。
老许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陵园的更深处：“我记得当年还有个孩子，一个人偷偷离队去埋伏美军，寒冬腊月的他就穿着那么单薄的一件衣裳趴在山头，等我们再找着他的时候，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人也都冻没了。”
郑国兴顺着老许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孤独挺立的墓碑。
“他当时脸上还挂着笑，留给我的印象还挺深刻的。”
郑国兴的目光落在了墓碑的字上。
“我还记得我当时特地给那个孩子申请了个最深处的位置，那个孩子叫——”
墓碑上赫然刻着三个字——
郑国兴。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2024.03.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