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倒计时》杨尘微

4、第四封信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人生最美好的六年，她们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忘记这段时光如同用钝刀割肉，是漫长且剧烈疼痛的，沈逢安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白觐刚确诊的时候一直瞒着她，连回她消息都不积极了。她以为白觐是工作上出了问题，就和她商量休息日的时候出去露营散心，结果白觐以医院有事，临了将她回绝了。

　　那天沈逢安将车停在楼下，看着后备箱里的东西发呆，觉察到了异样。

　　她和白觐少有重叠在一起的休息时间，为了筹备这个露营她高兴了半宿，结果计划被打断了，沈逢安难免失落。

　　回想起白觐的反应，她又有些担忧。她给白觐发消息，写了很多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询问白觐中午回不回家吃饭。

　　沈逢安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白觐的回信。

　　从前白觐就是再忙也会抽出点时间回她的短信，虽然有时候只有一句“在忙，晚点回”，像这样大半天都毫无音讯的情况真的太少了。

　　沈逢安就是那时候意识到白觐有什么事情瞒着她的。

　　心绪不宁到干扰情绪时，沈逢安总习惯做些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她打开衣柜，整理下个月可能就要收起的夏装。这些衣服还是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和白觐一道叠放的。

　　沈逢安发现衣服放置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她记性很好，过手的东西很难忘掉，当时她按照高矮次序亲手放进衣柜的，这几件裤裙因为太矮了被她摆在叠放的衬衣上面，眼下垫在了最下边。

　　衣堆下好似掩藏着什么，几番整理都没让它平整，她探手去摸索，指腹快要触碰到贴着木制柜壁摆放的东西时，放在床上的手机开始震动。

　　沈逢安迫不及待地扑向床，即将上扬的笑意在看到来电人名字时淡去了。打电话的是她的领导，通知她下周要跟着出差去韩国。

　　挂断了电话，沈逢安重新翻到了被各种讯息压到底下的对话框，踟蹰了好一会给白觐打去了语音电话。

　　电话那端的白觐声音很哑，听着像是哭过。

　　沈逢安想，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再敏锐一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发现白觐藏着的秘密，她也能更早地陪在白觐身边，陪她度过最早最难熬地阶段，而不是白觐隐忍着一切，甚至不敢窝在她怀里哭。

　　有泪却不能在最亲近的人怀里落真是种折磨，明明不是什么科班演员，演技更是一塌糊涂，还要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在太难了。

　　沈逢安想在出差前协助白觐处理完令她焦虑的事情，可最终什么都没套出来就离开了。

　　回想起这一切沈逢安就开始难受了。她用力揉着太阳穴，想要舒缓脑袋的痛意，却连睁开酸痛的眼睛都成了煎熬。

　　沈逢安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指尖还捏着白觐给她的第四封信，上面写着：

　　“我其实很见不得逢安掉眼泪，所以看到你哭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真的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可是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几度哽咽，最终也只是抱住了你的腰。

　　我瞒着你的时候，告诉你我最近不开心是因为被工作上的事情折磨得身心俱疲，很累，但是我一个人能处理好。

　　你说我又哄你，又难过又心急，说话的时候眼泪滚进了我的颈窝。

　　你说我说话不爱带语气助词，每每带上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多数时都是为了哄你开心，就像现在这样。可是你就吃我这套，拿我没有办法。

　　你每次的询问都被我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成了一段小插曲。

　　我知道疑心病这种东西很难短时间内治愈，就把客卧衣柜里藏着的东西得更隐秘了，这也是你一开始没有发现我生病的原因。

　　但是我总疑心客卧里的东西被你动过了，尤其是看到我压在药上边的那件薄衬衣穿在你身上的时候，血气近乎凝住。

　　不过还好，当时你只是穿在了身上，没有发现我藏着的药。

　　我压着你，蹭着你的毛衣领，看到蓝白相间颜色衬在你的颈间闪过，握着你的手腕将你压在沙发上，可是沙发太小，你身量又高，确实花了我好多力气。

　　你说我的衬衣配衣服都好好看，自己老婆的衣服你想穿就穿。我看你说得理直气壮，又忍不住去挠你痒痒，你很快使了巧劲，成功和她换了位置，我夸你力气很大，牛劲很足。

　　我本来以为逢安会像从前那样顺着我的玩笑臭屁一回，自夸一番自己的腕力，结果逢安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替我抚去嘴角含着的发。

　　那种不安感又席卷而来，和到家后我被问住时的心情一样。

　　你问我是不是在衣柜里藏了什么东西，说的还是是肯定句。

　　我虽然在笑，但是面颊已经发了僵。

　　你特别安静地我对视着，被灯光映得眼睛特别漂亮，深邃得像一汪幽潭。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每呼吸一次都觉得十分沉重。

　　逢安，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

　　不过还好你只是试探我，芜杂的思绪在刹那间整理出了线头，我嘴巴快过了脑袋，骗你说是给你准备的礼物，但是我想等过段时间再送给你。

　　说这话时我也很后怕。如果你真的翻到了衣柜里的东西，那我口中虚假的跨年礼物是不是就成了那一纸诊疗报告？

　　这听着不像是礼物，更像是报复了。

　　你真的好好，担心我心情不好，早上给我准备好了早餐，泡好了蜂蜜茶柚子茶，在冰箱上贴好便签，叮嘱我要按时吃饭，多喝水，头痛要打电话给你，听听你的声音。

　　便签被我捂在了心口，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本来给同学打了电话，预约了安宁疗护评估，但是这点生活里细碎的温暖，又让我开始留恋了。

　　可是，我需要一个准确的时间来辅助我决断，所以我还是去了。

　　进安宁疗护病区的病人需要先进行相关评估，再确定治疗方式，由安宁疗护科的医生给出入院评分。除了这些，我还会知道自己的预计生存期，可以选择合适的舒缓疗护计划。

　　同学一直在问我确定没有，她很怕结果不好影响我治疗效果，有时候心理因素也是蛮重要的一环。

　　说实话，我也有点迟疑了，她劝我先去安宁疗护的病房转一转再做决定。

　　临终关怀病房始终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病床上躺着的多是垂暮的老人，鲜有中年人，要是有，也被病魔折磨得毫无精气神了。一间病房住着六个人，因为病患行动不便，还有陪床的家属和护工，气味很杂，消毒水味混杂着饭菜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我闻着会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患病导致的，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生病之后，我的忍耐力真的越来越弱了。

　　这种气味和场景会让我想起老旧灰暗的房子里，外婆躺在快掉干净漆的床上，我妈妈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哭。我当时站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似乎生与死都离我很远很远。

　　之后终于想起该怎么形容自己在病房里嗅到的味道——是腐朽的死亡味，和外婆去世时的有些相似。

　　我想出去，腿脚却迈不动了，喉咙和胃都很难受。

　　我开始害怕了，开始没那么冷静，开始眷恋活着的感觉了。

　　活着真的很好，有逢安，有好不容易才好转起来的生活，有自己想要努力的事业。

　　我会努力配合治疗的，逢安也要努力生活，即使结果不好，也要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

　　逢安要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