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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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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并不相同,更不相通。秀一在五岁时懂得了这个道理。
五岁生日那天,他养的金鱼在缸里翻了白肚。玛丽告诉他,可以把它捞出来,拿去喂猫,或者自己做一个小棺材,把鱼埋进地里。他五岁了,他知道死亡是再也见不到波妞了。他在想,妈妈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接受了波妞的死亡?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甚至没有从电脑上移开、再看它最后一眼?
妈妈给了他两个选择,秀一做出了决定。他学着邻居家小孩给老猫做的棺材,把波妞装进了纸盒里。一岁的弟弟秀吉一直在楼上的房间里哭,可能是饿了。但是妈妈没有起身,仍然在敲着键盘。最后保姆拿着奶瓶跑上楼,秀吉才断断续续止住了哭嗝。
赤井秀一就在弟弟的哭声里,把波妞埋在院里那颗利兰地树下面。
秀吉饿得哇哇大哭,玛丽忙着处理工作。他站在大树下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被睫毛挡了回去。
他没有哭。他不想变得像邻居家小孩那样。但是秀一转念又想,隔壁小孩哭是为了猫,可他会不会为一条鱼哭呢?邻居喂猫就用的鱼苗,可没有人给小鱼做棺材。
妈妈不知道秀吉饿了,秀吉不知道妈妈在工作。他们都不在乎波妞死了。所以赤井秀一明白了,人和人并不相同,更不相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多功夫关心别人。
因此莱伊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波本会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在赤井看来,他并没有招惹情报贩子,也没有对波本表现出特别关注,更没有露出卧底的马脚。交浅言浅,只限于此。彼此都有工作要忙,这组织又不是养吃闲饭的。可偏偏波本就像是苍蝇嗅到腐肉一样盯上了莱伊。
贝尔摩德打趣他,说是不是用猫薄荷洗澡了,惹一身骚,害得自家暹罗猫总围着他打转。莱伊挺恶心这种说法,亲昵促狭。总之没有人会甘心被别人物化。贝尔摩德说这话的神态,就像是五岁时他家隔壁养了猫的男孩,天天给自己说家里的猫咪有多可爱。可赤井就像玛丽对波妞不感兴趣一样,对他们的猫同样不感兴趣。
那个时候套在莱伊壳子下的赤井很想对贝尔摩德说:哦。你讲完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被打开了。金发的俊俏侍者似乎有些意外莱伊也在这里,挑了挑眉毛。他将目光投向正在看好戏的魔女,歪头问道:“二人任务?那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只是介绍二位新秀重新认识一下彼此,”贝尔摩德冲他们晃了晃酒杯,“听说上次临时合作闹了一些不愉快。BOSS并不希望他的得力干将因为些插曲就心生芥蒂,特意交代我安排一顿饭局。”
“那真的是太感谢了。”波本拉开椅子,顺势坐下,看向莱伊,“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龃龉,只是做事各有想法,对吗,莱伊?”
赤井是真的很反感这种人际交往的饭局。再加上他给莱伊的人设就是个嚣张冷淡的狂徒,所以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的情绪。不如说,只要能力够强,在组织里面特立独行一点,似乎更能够获取□□的信任。奇妙的刻板印象。所以他懒得应酬,闭着眼睛,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波本拿起餐巾,刀叉碰到瓷盘,发出好大的脆声。莱伊听闻动静,掀起眼皮去看,看见波本神色如常,微笑着盯着他。
赤井不清楚他为何用这种眼神与自己对视,可毫无疑问,波本的目光可称不上友善。
坦白说他真的不在乎这群人怎么看他。他是来卧底的,不是来交友的。在匡提科他听说过太多探员越界的案例了。印象最深的是名爱上了□□大佬的女卧底。她怀孕了,陷得太深,下不了手,于是被FBI替换下来,亲眼看着同事杀掉了孩子的父亲。有些时候对任务对象付出情感,往往会混淆自己的身份。只有记住这一条准线,才不会动摇,才不会被吞没。
波本是黑衣组织的一员,赤井任务对象之一,目前阶段的竞争对手。要说广结善缘的话,苏格兰才是更好的选择。波本太假了,撬开的机会不多。所以没有巴结的必要,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更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精力讨他的欢心。
啧,今天这顿饭是非应酬不可吗?
贝尔摩德适时插话:“瞧这夹枪带棒的,可不是对待同事的好态度。喏,今天我点了很多甜的,让我们谈些轻松的话题?”
苦艾酒位高权重,还是需要给几分薄面的。莱伊调整坐姿,轻咳一声:“我没有任何想要与这位波本交恶的想法。上次事发突然,现在重新认识一下。我的代号是莱伊,其他的你们都知道。”
魔女耸了耸肩:“好吧,看出来你不喜言谈了。”
不。赤井在心里反驳。他并非不喜言谈,只是不愿意浪费精力在次要的事情上。
波本跟着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波本。上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必。”他说,并不是很想和对方扯上太多关系,“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
贝尔摩德看了一眼正在切牛排的波本。后者神色如常,下刀极快,五分熟的牛排从中割裂,血液渗了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眼波流转,笑道:“自家人面前就不用逞强了哦,你的伤不也是挺重的嘛。波本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卖的,我都没在他这里讨到甜头。这次人家都开口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也不要吗?”
赤井想了一两秒,才从贝尔摩德的话里揣摩出深意来。大概是刚才的话有点挫波本自尊,帮他挡伤被说成是举手之劳,以这位素来身法了得的情报贩子而言,的确是稍显轻辱了。
“啊。抱歉。”他难得多嘴解释,“我本来就是要去天台的,一直处于射程范围内。要是因为这种事占了你的便宜,有点说不过去。”
言下之意:有没有你波本,莱伊都会受伤。所以没必要在意这件事。
波本闻言顿了顿,然后放下了刀叉。他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莱伊。”
“?”
“有没有谁和你说过,你真让人讨厌?”
周围沉默了两三秒。莱伊切好了一块牛排,放在嘴里咀嚼。咽下去之后,他说道:“有。”
“嗯哼?”
“你。”
贝尔摩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波本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哈……那你就不能试着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吗?”
?为什么要看你的脸色?赤井有些莫名其妙。
“指的是讨你喜欢吗?”莱伊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不必了吧。我是直男。”
波本露出恶寒的表情,贝尔摩德肩膀在抖。金发的男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魔女拍了拍肩膀:“噗。难得见你吃瘪。我都和你说了,咱们这位莱伊油盐不进。现在见识到了,总算安心了吧?”
“……怎么这样,”波本戳了戳盘子里的肉块,“难怪我听说琴酒也不待见他。”
“或许这就是莱伊的能力,”她抿了一口酒,“拒人于千里之外,心和他的枪一样冷。哦不太对,更正一下,仅针对你我这类人。”
赤井听着他们毫无芥蒂地议论着自己,并不觉得不妥。他自顾自吃着餐食,听两位情报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话题偶尔拐到他身上,不过波本也可能不想自讨没趣,很快便岔开了。
所以这饭局并没有达到贝尔摩德的预期。离开的时候,女人叹了一口气,看着他们两个大男人,似乎有些发愁。
“这样吧,”她说,“我请二位打车回去如何?你们再聊一聊,互相了解一下。明天朗姆可能有个活儿要派给你俩,可别出了什么岔子啊。”
“怎么会呢,”波本一手抱臂,另一只手摊了摊,“我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就算面对再不尽如人意的困难,也竭力为你圆满完成。”
“是吗?”贝尔摩德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莱伊身上,试图求证莱伊的意见,莱伊对他点了点头,女人这才笑着说,“……好吧,那预祝二位合作愉快了。男孩子的友谊到底还是要在一起玩儿的时候才能培养出来。车我已经叫好了,知道你们俩顺路。不用谢。”
赤井其实不太受得了贝尔摩德这样子。他很少愿意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安排,即使是玛丽也很难使唤他。他独惯了,而且坦白说,赤井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有那资格命令自己。他其实很想转身就走,倒也不是叛逆,而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得知朗姆,总得做点准备。和波本一路就太麻烦了,这人太敏锐,赤井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就像之前那样,贝尔摩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个时候赤井尚且不知道降谷零也同样这么想。
降谷零如其所言,的确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赤井最开始以为波本对自己的在意来自于同期新秀之间的竞争攀比,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降谷零的针对并无特殊。波本只是平等地调查着每一个组织成员,莱伊不过是其中之一。
可惜那时莱伊不知道。他觉得波本有点烦,巴不得让这位离自己远一点。
出租车里的氛围很凝滞,波本在玩手机,莱伊则无所事事地看着车窗。池袋街头霓虹闪烁,夜景缭乱,颇有些未来赛博都市的味道。
“留个联系方式吧,”另一个人突然开口,“我没你电话。”
“……”莱伊转过眼睛,看着伸向自己眼前的手机屏幕。他没有接,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诸星大的名片,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了过去。
波本沉默,然后皱眉:“冒昧问一下。”
“嗯?”
“我有哪里招惹到了你?”
“没有。”莱伊说,晃了晃手指,“……不要吗?”
波本于是拿下名片,冷笑了一声。这声笑没有伪装,丝毫不掩讥讽,和在贝尔摩德面前那副乖顺的做派完全不一样。赤井这时才对他有了些探究的心思。这一晚金发日本人只流露过两次情绪,一次是在饭局上直言不讳地说自己讨厌,一次就是现在。没了旁人,他的反感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赤井就更不懂了。如果讨厌的话,少点交集就好了吧?诸星大的联系方式在组织里又不是什么秘密,以波本的能力,莱伊不相信他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号码。或许波本早就知道,这次开口只是为了引起一段话题。
于是莱伊等他继续说下去。出乎赤井意料,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开口。
波本比他提前下车。离开的时候,关门的声音有点大。隔着车窗,莱伊看见他拍了拍衣摆,那动作好像是试图掸去一身晦气。
这人也挺幼稚的,莱伊想。表面上左右逢源,说不定私下里和基安蒂差不多。
当然他这样对才见两次面的同事就如此评价,其幼稚程度不遑多让。他自忖无趣,收回目光,打开自己的手机回消息。因此也就没有看到波本在走出几步路之后,转头看他的眼神。
总而言之他们前两次见面都说不上愉快。第一次合作,二人在如何逃跑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第二次见面,两个人在街头不欢而散。那张名片被波本揉皱了扔进垃圾箱。很久之后赤井秀一才从降谷零嘴里得知,他曾经差一点把诸星大的手机号卖给风俗店和皮条客。
“那你最后为什么没有卖?”赤井问他。
彼时降谷零正在做蛋糕裱花。赤井知道他会的事情很多,有一些技能是不得不学的,有一些技能是从小培养的,还有一些技能是可以帮降谷零解压的,比如厨艺。他在转盘上做好了最后一朵紫阳花,放下了裱花袋,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看着他说:“因为太蠢了。成年人都会控制情绪,只有小鬼不会。”
“当时我说的话很过分,抱歉。”
“不用抱歉,其实你现在也不会觉得说那些有什么问题。”降谷零说,“只能说人和人的点不一样,当初的我大概非常讨厌装腔作势的人,恰巧你触了我的霉头。”
“不对。”他说,“我的确在为之前的话抱歉。”
降谷零耸耸肩:“随便你。”
“……我——”
“蛋糕已经做好了,看也看够了吧,”降谷零打断他,“可以离开了吗?”
“如果我说——”
“今天是景光生日,”他的声音有点冷,“我还没有大度到邀请你一起吃饭的程度。”
“……我这就离开。”
降谷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两个人隔绝在两个世界。赤井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果篮。大概是因为鲜少被人扫地出门的原因,他有些茫然。上一次被关在门外还是他八岁时第一次尝试离家出走。那时他走得潇洒,可现在不同。
赤井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点起一根烟,掏出手机,想了想,给詹姆斯·布莱克发了封短信:
「我们可不可以借阅日本公安的心理咨询资料?」
那边很快回复:「怎么了,是找到了和案子相关的新线索?」
手指在键盘上点击:「以防万一」
「这需要日本警方的配合,」那边回复到,「不过基本上是不能借阅的,毕竟牵扯很多隐私。」
「如果以犯罪行为分析小组的名义进行学术研究呢?」
这次的回复有点晚,大概是在字斟句酌:「秀一,你这是怎么了?」
好吧,此路不通。赤井秀一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好笑了。他回复没事,然后摁灭手机,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脑子里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
前几天风见裕也的话言犹在耳。日本公安在打电话,他本想溜去天台抽烟,没料到听了个正着。风见越级报告,说降谷零需要再一次接受心理评估。他说降谷零不怎么对劲,像是回到了诸伏景光牺牲时的状态。
于是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赤井想,难怪了,难怪之前不小心碰到他的时候,降谷零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本来是很理解的,理解每个人对清算组织那场战争有不同的后遗症,程度因人而异。可是风见提到了诸伏景光——那件事与他有关。当时降谷零是什么状态?赤井大致有个猜想,可很快又被自己推翻了。
毕竟人和人的感受不一样。他无法用自己的经验去嵌套降谷的感受,否则就有点自大了。可一想到降谷零的肩膀都在发抖,仅仅因为自己一次触碰,这让赤井的心脏变得异常憋屈。不至于吧?没有必要吧?他只不过是想帮降谷拿出最上层的档案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但是降谷零说:
——离我远点。
赤井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自己五岁时那场小小的葬礼。他有很多想问的,比如问玛丽你为什么不伤心?
比如问降谷零,你为什么怕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