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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幸子开始学习刺绣。这是她主动提出的请求。
      一来,她想掌握一门实在的手艺。即便有朝一日离开这温暖的巢,也能靠十指谋一口饭吃。二来,她不愿欠下太多。极乐教的米粮、衣裳、还有那些无微不至的照拂,每一份善意都像轻柔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既贪恋又惶恐——她太害怕习惯了某种温度后,那温度又会骤然抽离。这是她短短十六年人生里,用无数次失去换来的教训。
      阿菊成了她的老师。这位圆脸的侍女姐姐性情温柔,针法却利落老到。其他侍女得了空,也常聚拢过来,一边指点她配色运针,一边低声说起各自的过往。她们的故事里总有相似的苦楚:被辜负的信任,猝然崩塌的依靠,或是病榻上望不到头的日夜。而故事的转折,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在人生最漆黑的深渊里,是教主童磨大人向她们伸出了手,予她们安身之所,引她们看见“极乐”的微光。
      “教主大人他……虽然有些地方让人觉得捉摸不透,但确确实实救了很多人。”阿菊将彩线穿过细小的针眼,声音轻柔,“他说,背负着痛苦活着是不对的,极乐才是唯一的解脱与归宿。”
      幸子总是安静地听着,手指穿梭于绷紧的绢布之上,一朵半开的莲花在她针下缓缓浮现轮廓。她感念这些毫无保留的善意,甚至在心里,已悄然将阿菊她们视作了姐姐。可她心底离去的念头,并未因此消散。并非不喜此处,恰恰相反,是这里太好,好得像一场易醒的梦。她必须在自己彻底沉溺之前,为自己铺好退路。
      她默默计算着绣品换来的微薄收入,藏在枕下的小布囊渐渐有了些许分量。就在她以为,离那个“可以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时,噩梦挟着旧日的寒风,追到了这片山门前。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尚好。幸子正在后院晾晒新近完成的几方绣帕,丝线在光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前院隐约的喧哗起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直到那声劈裂安宁的咆哮狠狠撞入耳膜——
      “那个死丫头是不是躲在这儿?!给老子滚出来!”
      血液在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是父亲。
      嘈杂声迅速放大,侍女们惊慌的劝阻、父亲粗野不堪的辱骂、还有器物被推搡倒地的碎裂声响……每一种声音都化作了冰冷的针,扎进她的骨髓。她几乎是本能地缩起身子,躲到了晾晒着的、成排的布匹后面。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声响,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躲?再躲能躲到天边去?老子知道你就在这儿!二十两银子,老子酒都预定了,你想让老子血本无归?!”
      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穿过前堂,朝着后院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幸子闭上眼,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世上消失。她在等待那只熟悉的、散发着酒气和汗臭的大手,将她从这短暂的安宁里粗暴地拖回地狱。
      “你在找谁?”
      一道清朗平稳的声音,如冰泉般突兀地介入这片混乱。
      幸子倏地睁开眼。透过布匹交叠的缝隙,她看见童磨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庭院中央。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白橡色的头发上,映得那身姿仿佛在发光。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无懈可击的微笑,七彩的琉璃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暴怒如狂兽的父亲,不见丝毫波澜。
      父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气质迥异的人物慑住,气势一滞,但酒精与贪欲很快重新撑起了他的虚张声势:“你……你就是这地方的管事的?我闺女!我闺女跑到你们这儿来了!赶紧把人交出来!”
      “女儿?”童磨极轻微地偏了偏头,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此地只有前来寻求内心安宁、向往极乐的信众。并无谁家的女儿。”
      “放你娘的屁!少跟老子装蒜!有人亲眼看见她跟你们的人进了山门!”父亲唾沫横飞,挥舞着手臂。
      童磨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沉缓,充满了塑像般的悲悯意味。紧接着,在午后明亮的日光下,幸子清晰地看见,他那双瑰丽而空洞的七彩眼眸中,竟缓缓蓄起了水光,随即,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完美的脸颊滑落。这泪落得如此自然,如此适时,仿佛真是为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夭亡而痛心。可躲在暗处的幸子却只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渗入骨髓——那眼泪真实地流淌着,可他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虚无的平静。
      他用一种宛如咏叹、却又缺乏真正情感起伏的语调开口:“你所说的那位姑娘……已经蒙主宠召,前往永恒的极乐了。”
      “什……什么?!”父亲愣住了,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
      “约莫三日前,”童磨继续用他那平稳到诡异的声线叙述,眼角泪痕未干,面上悲悯之色更浓,“北面山崖下的采药人,发现了一具坠亡的少女遗骸。”他的语气,哀婉得像在吟诵悼词,可字句间却剔除了所有温度,“年岁与相貌,与你方才的描述……大致相符。唉……想是夜黑路滑,失足跌了下去。”他微微阖目,又一滴泪适时滚落,“如此青春年华,便如朝露般消散……真是令人扼腕,令人心碎啊。”
      “死……死了?”父亲脸上的怒容先是转为错愕,紧接着,一种更实际、更赤裸的恼怒迅速涌现,“那、那老子的二十两银子怎么办?!定金我都收了!”
      “与一位父亲永失爱女的蚀骨之痛相比,银钱之事……何等渺小,何等可悲。”童磨重新睁开眼,泪光在他七彩的眸子里折射出奇异的光晕,可那深处依旧空茫。他向前微微倾身,姿态充满同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观察般的疏离,“这位施主,你此刻心中翻腾的,究竟是丧女之悲,还是失财之憾?这炽烈的痛苦,或许正需极乐之道的甘霖来浇熄。不如留下,让我为你讲解解脱之法,抚慰你哀恸的灵魂?”
      父亲瞪着眼,看着童磨那挂着泪痕、完美无瑕的悲悯面容,又环视了一圈逐渐围拢、面色不善的侍女们,那眼泪非但没引起共鸣,反而激起他一阵莫名的寒颤与畏惧。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晦气”、“怪物”,脚步虚浮地转身,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出了山门,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童磨站在原地,目送那狼狈的背影消失。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脸颊上残余的泪痕,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那方才还充盈着“悲痛”的面容,瞬间恢复了往常那种平静的、慈悲的微笑,转换之自然,仿佛刚才那感人至深的落泪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演出。
      然后,他才缓缓转身,径直走向幸子藏身的那排布匹。
      他蹲下身,视线与缩在布匹后的幸子齐平。“他不会再来了。”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七彩的眼眸清澈见底,方才的泪光与悲戚已无迹可寻,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告诉他,你已经死了。”
      幸子怔怔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童磨的眼睛——七彩的虹膜美丽得惊人,也空洞得骇人。他说“死了”的时候,就像说“花开了”一样平淡。
      “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有趣。”童磨的笑容加深了,“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看我就像看神,你呢?你看我像看什么?”
      幸子低下头:“我不知道。”
      “那就慢慢想吧。”童磨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了,刺绣很漂亮。继续努力吧,小幸子。”
      他叫她“小幸子”。母亲之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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