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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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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场风波过去后,幸子对童磨的态度,如同被风吹动的池水,泛起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她依然觉得他“怪”,那种非人的、空洞的“怪异”感如影随形。但如今,这怪异之外,她模糊地感知到一层别的什么——在这个完美而冰冷的外壳下,他似乎对她投注了一种稀薄的“注意”。那并非关怀,更像一个孩子对玻璃瓶中罕见甲虫的好奇,带着纯然的观察欲,与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毫无干系。
或许是这份难以言明的“注意”让她生出了一丝勇气,又或许是她想印证自己的某种猜想。幸子开始尝试主动与童磨交谈。她从小在父亲喜怒无常的阴影下练就的本能,便是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尽管面对童磨,这项本领近乎失效——他几乎没有“脸色”可供解读,他的一切表情都像是精心调整过的面具——但幸子还是努力捕捉着:他话音末尾那微不可查的停顿,指尖翻过书页时刹那的凝滞,或是眸光流转间,那七彩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微光。
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幸子坐在廊下,针线在绢布上游走,绣着另一朵姿态不同的莲。童磨在不远处的矮几旁翻阅着信众们呈上的祈愿木牌,上面写满了尘世的悲苦与祈求。
“童磨大人,”幸子没有抬头,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微尘,“您真的……感觉不到快乐,或者悲伤吗?”<
童磨从木牌上抬起视线,看向她。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映照景色的琉璃。“感觉不到呢。”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毫无遮掩,“不过,我知道在何种情境下,‘应当’感到快乐。比如现在,”他微微扬起脸,让阳光落在完美的侧颜上,“日光和煦,你正专注于喜爱之事,气氛宁和。此时‘应当’感到‘愉悦’。所以,我呈现笑容。”
他确实笑了。那个弧度精准、充满神性悲悯的笑容,与他背后灿烂却无温度的日光融为一体。
幸子手中的针停顿了一下。“那……寂寞呢?”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穿堂而过的微风里,“您独自坐在高高的莲座上,看着下面跪拜的人群时……不会感到寂寞吗?”
“寂寞?”童磨偏了偏头,这个略带人性化的小动作在他做来,依然有种模仿般的生涩感。七彩的眼眸里清晰无误地浮现出一丝纯粹的困惑,像是不理解一个简单的词汇。“那是什么感觉?小幸子,你能描述给我听吗?”
幸子沉默了。针尖悬在绢布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徒劳的事——向一个没有味觉的人描述蜂蜜的甘甜,向一个目盲者诉说霞光的颜色。她面对的,是一种本质上的“无法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组织语言,声音有些缥缈:“就像……置身于人海之中,四周都是声响和身影,但他们的一切悲喜都与您无关。你们之间隔着一层很厚、很冷的琉璃。您看得见他们,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您能听见他们,那些声音却传不进心里。想要靠近,但永远找不到门。”
童磨静静地听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幸子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低垂的眼睫,仿佛在努力解析这些话语背后的密码。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结论下得简单直接:“原来如此。但这种状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保持距离,难道不是最合理的方式吗?过于靠近,就会被彼此的棱角刺伤。人类不也常常因此而痛苦吗?”
幸子指尖微微一颤。她想起母亲温暖却短暂的怀抱,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失去。她无法反驳,只能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童磨的话题转得突兀而自然,仿佛刚才讨论的只是天气,“小幸子学习刺绣,积攒钱财,是准备离开这里,对吗?”
幸子没有否认。在他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饰的眼睛前,否认没有意义。
“为什么?”他问,语气里是纯粹的好奇,不含挽留或责备,“这里让你感到不安?”
“不,”幸子抬起眼,直视他,第一次试图将自己的感受完整表达出来,“是这里太好。好得像一个醒来就会消散的梦。我……我习惯了失去,童磨大人。我害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它被夺走。如果注定要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握得太紧。”
童磨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阳光在他们之间移动,落下深深浅浅的光斑。他那张总是挂着慈悲笑意的脸上,此刻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观察”着。然后,他轻轻开口,话语如同谶言:“真奇怪啊。人类因为害怕终点失去,索性拒绝开始拥有。这难道不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恐惧吗?” 他的用词精准,却依旧不带任何情感的温度,只是陈述一个他无法感同身受的“现象”。
那场对话之后,又平静地过去了半年。幸子的刺绣手艺日益精进,名声甚至传到了教外,开始有零散的订单指名请她制作。她将所得仔细收好,那个藏在枕下的小布袋渐渐有了令人安实的重量。期间,她也结识了两位常来送料取货的年轻女子,她们都是靠手艺谋生的人,眼眸里有相似的、对安稳生活的渴望。三人渐渐熟络,私下里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光亮的梦想:在镇上合租一间铺面,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绣坊。
离开的日子终于定下。收拾行囊的那天,侍女房内哭声一片。阿菊抱着她不肯松手,眼泪濡湿了她的肩头,反复念叨着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其他姐姐们也围着她,塞给她各种小心准备的饯别礼,叮咛嘱咐说不完。
童磨没有出现。没有道别,更没有挽留。
幸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山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盛,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石阶上。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座她生活了许久的、宁静而诡异的庭院。
不知为何,幸子朝着那个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下了石阶,走向山下那个充满未知、也蕴含微小希望的人间烟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