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级向导》宋绎如

1、光明塔尖

　　窸窸窣窣……

　　沐浴着金色神谕光辉的圣塔塔尖阁楼里，老鼠正在啃食朽烂的木制的桌角，碎屑落满阴冷潮湿的地面。

　　这里关押着亚斯兰帝国向导家族唯一受诅咒的子代——萨颜·塞布尔。

　　“你须在此洗清父母的罪孽，你须在此忏悔终身，以求得主的原谅。”

　　“愿主的恩泽降临，赐予你本不该有的自由。”

　　“肮脏的种族污秽的血，罪人萨颜·塞布尔，要去塔尖直面主的惩罚。”

　　“孩子，自杀去不了天国。”

　　“萨颜，活下去……”

　　距圣塔不到三公里的城市中央，远征魔渊凯旋的瓦伊凡联盟军团亚斯兰成员正策马穿过热情似火的街道。

　　“亚斯兰万岁！”

　　“瓦伊凡万岁！！”

　　“穆恩·莱特万岁！！！”

　　亚斯兰城的公民夹道相迎，热情的呼喊交织重叠，传到很远的地方。凯旋的军旗卷着魔渊腐土气息掠过长街，为首的指挥官气宇轩昂，深红色的披风和碧骢的前蹄一同扬起。

　　这个身长九尺，面貌冷削的S级哨兵是联盟前线最具压倒性的力量，亚斯兰帝国的利剑——穆恩·莱特公爵。

　　万民欢呼，举国同庆的时刻，穆恩公爵却无心多作停留。S级哨兵过载的感官正在崩溃边缘——欢呼声如同尖针刺入鼓膜，鲜花香气混着令人反胃的汗味，更要命的是四面八方袭来的向导信息素。

　　他对匹配度低于90%的向导信息素严重过敏。

　　“阁下，需要抑制剂吗？”骑士团副官布拉提压低声音。穆恩摆手，金红色的狼瞳扫过狂热的人群。他的精神体正在意识海暴走，那只翼展三米的黑曜角雕正疯狂地撕扯着精神屏障，雪松林般的图景逐渐爬满裂痕。

　　这种常人永远也不可能习惯的痛苦，穆恩·莱特已经独自忍受了三十年。

　　“亲爱的兄长！好久不见！我好想您！”

　　穆恩率领骑士团刚进王庭，年轻的皇帝就从王座上跑下来，穆恩的战甲上还残存着血与尘土的气息，伊言却毫不在意，直直地要往他怀里扑去。穆恩稍稍侧身，披风下摆扬起一道优雅而冷淡的弧线。

　　“陛下，请注意您的身份，恪守您的职责，回到您的位置上去。”

　　穆恩垂眸，或许是因为精神力超负荷太严重，狼瞳布满血丝，眼底也是浓重的阴翳。

　　天狼莱特家族到了五世，已经没有仅凭一支铁骑开国立业的血性了，上一任家主更是不折不扣的玩弄权术，贪奸好色之徒，除了两任公爵夫人，还有数不清的私生子。

　　比起父亲，穆恩更像祖父和母氏伊戈家族那边的长辈，同时拥有天狼的血性和雄鹰的胆魄，为了亚斯兰帝国和戈曼大陆的安定立下了不朽之功。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神的福泽偏偏不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是虔诚的光明教徒，每个礼拜去圣塔两次，可是直到如今，神还是没有指引他找到自己的向导。

　　伊言·莱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等到穆恩述职完毕离开执政厅，大臣们也纷纷离去，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他和心腹的时候，那张和穆恩三分相似的脸才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不是说他的精神污染指数已经远远超过警戒线了吗？不是说他会死在魔渊吗？没有向导，你告诉我他怎么从魔渊回来的？！”

　　“陛下息怒。”黑袍巫师帽沿的流苏遮去了大半张脸，连声音也雌雄莫辨，“穆恩·莱特并非普通的S级哨兵，他的自制力和耐受力强大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守株待兔可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伊言早就受够了这种吹捧穆恩的论调，嗤笑一声，讥讽道：“那你当初说什么帮助我？”

　　“陛下稍安勿躁。”巫师从袖中拿出一颗水晶球，沉声念了句咒语，水晶球中便出现一道昏暗模糊的画面。

　　“这是……？”

　　“陛下不是说穆恩·莱特没有向导吗？他应该很需要一个向导吧？三十岁的S级哨兵，从来没有得到过向导抚慰，简直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撑过来的，现在竟然还能从事如此高强度的作战指挥工作。”

　　伊言沉默半晌，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从小到大，只要一谈起穆恩，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再吝啬艳羡的目光和崇拜的口吻，仿佛那个人就是帝国唯一的神明和主宰。

　　“你是在激怒我吗？区区巫师……”

　　“陛下误会了。”黑袍巫师轻笑道，“我是想说，既然穆恩·莱特还没有向导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圣塔阁楼上那位呢？”

　　“我为什么要帮他？”

　　巫师：“那位萨颜·塞布尔。”

　　听到塞布尔，伊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踱步走回王座，认真思考起来。

　　诅咒之力会祸及他人，携带诅咒的人会被视为不祥者，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没有原因的，更何况还是当年在帝国引发过恐慌的灾星萨颜·塞布尔。

　　如果是以前，将萨颜·塞布尔安排给穆恩必将引发众怒，但今时不同往日，所有人都知道，帝国的利剑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如若没有合适的剑鞘出现，利剑反而可能危及帝国的安全。

　　就让精灵王族的诅咒逐渐渗透瓦解穆恩的防线，给穆恩带去无尽的灾祸吧。

　　“哈哈哈哈哈——国师英明，即刻去请圣塔向导，为我亲爱的兄长接风洗尘！”

　　——

　　宴会散去，穆恩回到莱特庄园，沐浴更衣。

　　S级哨兵的皮肤太过敏感，贴身的布料只能是丝绸，穆恩扯开浸透冷汗的衬衫，露出精壮的腰腹。那里有道贯穿伤正在渗血，被污染的脏器得不到净化，只能亲手剜掉，靠强大的再生能力维持高强度的作战机能。

　　他的亲信都知道，他的精神体很不稳定，随时面临着狂化风险，每一场公开活动都是一局赌博，一旦当众狂化，所有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莱特家族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他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找到合适的向导，疏解无处可去的狂躁。

　　然而偌大的戈曼大陆，居然没有一个能和他高度匹配的向导……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该考虑后事了。

　　“殿下，陛下派人送了一个笼子过来，说是厚礼。”

　　穆恩一边系睡衣衣带一边往外走，声音低沉，不怒自威：“放库房。”

　　管家雷泽毕恭毕敬道：“恐怕并非死物。”

　　“……”

　　“荒唐至极。”

　　军靴踏入庭院，蜷缩在鎏金鸟笼中的少年闻声抬起头，蒙眼黑绸滑落半寸，雪色长发从兜帽里流泻而下。月光般的雪发间，一对精灵尖耳正在渗血——很显然，他不久前才被粗暴地塞进过窄的箱口。

　　萨颜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出过阁楼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因为他看不见。

　　但他稍微，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光亮，知道笼子外面的黑布被人揭开了。

　　“萨颜·塞布尔。”身着一袭褪色素袍的少年在金笼中单膝跪地，声音清冷疏离，“圣塔向导，奉命为您进行精神疏导。”

　　“灾星萨颜·塞布尔！”雷泽大惊失色，持剑挡在穆恩的身前。

　　他这双幽绿色的，如森林之蛇一般的竖瞳，生来就是盲的，未曾见识过尘世斑斓的色彩。他的头发曾经乌黑如墨，但入塔一年后的某一天，突然就变白了，有人说他得了怪病，有人说他身上的诅咒正逐步灵验，若不将他驱赶，整个帝国都会罹难。

　　他的尖耳，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因为身上这一半的精灵血脉，他成为了帝国的灾星。

　　萨颜安静地跪着，突然抬手扯了扯自己的兜帽，把那双渗血的精灵尖耳藏了起来。他那几乎称得上是美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他藏身了十五年的阁楼一般，阴冷，潮湿，带着不详的诅咒。

　　穆恩站在金笼外，背对着烛光，高大的身影将这个可怜的向导完全笼罩起来，他垂眸看着萨颜，却并不居高临下。

　　良久，才听见咔哒一声，金笼的门打开，利剑破空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流，砰！两条手臂粗的脚镣被齐齐砍断。

　　“给他吃点东西，让他好好睡一觉，然后送回去吧。”

　　雷泽俯身：“是，殿下。”

　　萨颜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安静地跪着，直到军靴落在大理石上沉闷的声响逐渐远去，有另外的人扶起他，带他去到充斥着陌生气味的地方。

　　不一会儿。

　　“怎么回事？”管家拦住急匆匆跑回来的仆从。

　　“殿下已经进入禁闭室了，情况比预想还要危险，洛兰医生说殿下早就轻度狂化过好几回了，眼下要是没能坚持住，极度容易遭到高级向导的精神世界篡改和控制……”

　　“天啊……”仆从们忍不住惊呼。

　　雷泽：“马上通知本家。”

　　偌大的穆恩府邸，那挥之不去的阴翳仿佛终于落下潮湿淋漓的暴雨。忽然哒哒的马蹄声奔腾而来，大门打开，正小口啃着蛋奶酥的萨颜被人拽住兜帽拎起来。

　　只听见来人说：“这不是个没见过的向导吗？扔进去试试。”

　　“布拉提大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谁跟你开玩笑了？高级向导不能往里扔，低级的总可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过不过敏？再不疏解就要出人命了！穆恩·莱特的命谁担得起？嗯？”

　　骑士团的人除了首领穆恩全都是暴脾气，但这群暴脾气都拥有各自的专属向导，只有穆恩一直没有找到。骑士团成员们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能有个向导从天而降成为首领的甜心，但十多年过去，穆恩还没有和谁结合过。

　　没有向导的S级哨兵，还要面临着数不尽的征伐与杀戮，实在是太痛苦了。

　　“布拉提大人说得在理，是我考虑不周。”雷泽管家知晓其中利害，很快作出了让步，“强制打开禁闭室，让塞布尔少爷进门。”

　　萨颜听懂了，他们几句话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在经过管家的时候，听见他说：“抱歉。”

　　萨颜依旧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甚至有女仆于心不忍，悄悄转过头，不愿看他瞬间被精神力风暴撕碎的画面。但萨颜只是在回忆刚才那盘食物的味道。

　　脆脆的，甜甜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