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银杏黄》柳双白

3、第 3 章

　　张尧见知云情绪逐渐平缓，周青也陷入深眠，就离开了病房。

　　张尧是新来的内科实习医生，今年博士毕业就来到了这家医院，本来是想着混个履历，再奔赴前程，没想到遇到了知云和周青，他犹豫了。

　　知云这样无谓生死的病人是少见的，周青这种为了爱人不顾一切的人更是少见的。何况他爱的这个男人并不爱他，但他愿意付出一切。

　　开始的时候，张尧对周青的行为感到不解，渐渐他却改变了想法，到后来是感动了，甚至心中也有了涟漪，他想他掉进了情感的牢笼。

　　周青爱着知云，张尧很清楚这一点。

　　至于知云明不明白周青爱着他，这点谁也不知道。

　　不过知云如此敏感，周青又是那样的执着，知云就算再迟钝也该是明白一两分的，只是他就算明白也该装作不明白，这样才是知云。

　　张尧是这样想的。

　　他想知云是明白周青的感情的，就像他明白周青的感情一样。

　　知云不说破，周青不说破，但知云始终得到了周青的情感和付出，他这样毫无回应的做法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厚道。

　　可张尧不觉得知云的做法有何不对，他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不嫉妒知云，他只是有几分羡慕，同时他也有几分悲悯，但却也有几分侥幸。

　　知云是要和这个世界告别的人，周青再怎么爱知云，也无法和死神做抗争，知云走了，张尧也就有机会了。

　　作为一个医生，居然把知云的遭遇当成了自己的侥幸，张尧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的侥幸实在是私自刻薄而恶毒，尤其是面对知云时。

　　他憎恶自己的侥幸，于是对知云越发悲悯，越发同情周青。

　　一夜过去，张尧从羞耻中挣脱，来到了病房。

　　知云醒了，他脸色苍白，定定望着窗外的银杏叶，眼神空洞。

　　……他的眼神晦暗无光，就像死人的眼神。

　　张尧心头一慌，瞥了一眼还在沉睡的周青，轻轻走到床上，亲切地望着知云，悄声说：“要不要出去看看，待在病房太久了也不好。”

　　知云摇摇头，回过神对张尧笑了笑，“不用，多谢张医生。”

　　知云总担心麻烦别人，就算是别人职责所在，该让他麻烦，他还是不情愿麻烦别人。

　　张尧心头一酸，这个男人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刻薄?

　　自己的病人失去了所有希望，放弃了一切生活的机会，他总该做点做什么。

　　张尧勉强笑了笑：“我看你挺喜欢那些银杏的，还是出去看看吧。”

　　知云笑容苦涩：“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张尧还要再劝，周青却醒了。

　　周青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赞同张尧的话，同张尧一起将知云带出了病房，一起看那一树树惹眼的银杏黄叶，纷纷扬扬落下来，撒了他们一身。

　　知云病入膏肓，没有任何治愈的希望，他甚至无法行动，只能躺在病床上受折磨。

　　奇怪的是，知云改变了漠然的态度，竟然开始认真治疗，并且笑了。

　　他和周青说话，每天都和周青说话，说个不停，似乎要把毕生的经历都说给周青听。

　　他还要笑，努力的微笑，每天都要将笑容送给周青。

　　周青静静听着，不发一眼，他不想打断知云，也不想让知云停下来。

　　他希望知云就这么说下去，说到满头白雪，说到地老天荒。

　　可人总是会累的，知云说了几天，嗓子就哑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就快结束了，一天，两天，一个小时，还是两分钟，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在走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最起码不应该给周青留下太多遗憾。

　　周青啊，他是那么好的人，他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执着，只可惜遇到了错的人。

　　要是他早一点遇到周青——不，应该是遇到晨之前就遇到周青，那结局应该不一样吧。

　　可世事难料，人生不能重演。

　　事到如今，他不愿背叛对晨的爱，就不能回应周青的爱。

　　知云总在逃避周青的感情，但他总有逃不了的时刻，毕竟周青这样傻的人，怎能不让人心疼。

　　可他给不了周青想要的，只能尽力给周青自己能给的。

　　他不能背叛晨，只能辜负周青。

　　真是可悲可叹，周青这样爱他，他却不爱周青，为什么他不爱一个深爱他的人呢。

　　在死之前，他在要给周青留点什么，哪怕回忆也是好的。

　　知云拿起了画笔，用他仅有的力气，要周青画下来。

　　周青却说：“还是画你吧。”他希望能有一张知云的自画像，这样以后回忆的时候也能有点着落。

　　知云笑道：“我想画你，我还没画过你呢。”

　　周青坚持道：“我希望能有你的画像。”

　　知云固执道：“我也一样。”

　　周青不想留下太多遗憾，也不想让知云太为难，于是他只好说：“那不如两个都画，最好把我们两个画在一起……”

　　知云愣了一愣，继而一笑，目光炯炯盯着周青，开始一笔一笔描绘周青的眉眼，日落时分，画纸上落下一个英气的周青和俊美的知云，他们徜徉在花海里，欢声笑语，忘却俗事纷扰。

　　大功告成，张尧来了，他说一个男人来找知云。

　　知云没有什么反应，他行动不便，周青代他去见男人。

　　来找知云的男人是杜晨。

　　周青没有见过杜晨，但他却认出了杜晨，冷眼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杜晨这几年一直在找知云，好不容易得知云来到了这座城市，却没有任何消息，无奈之下他找动用各种手段到了知云的亲生父母，这才知道知云病了。

　　除此之外，他没问出知云的任何消息，知云的父母生怕和知云再扯上什么关系，对杜晨也有点害怕，急急忙忙打发了杜晨。

　　知云病了，这对杜晨来说无意是一个惊天的消息，他唯恐知云出什么事，晕头转脑地来找知云。

　　“知云在哪？”杜晨看出了周青的敌意，他也不多说，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周青有多爱知云，就有多恨杜晨，为了把杜晨彻底从知云的世界赶出去，他绝不会让杜晨见到知云。

　　“我不知道。”周青冷冷道。

　　杜晨从周青的态度看出了这个人和知云不一般的关系，死死盯着周青，没好气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周青丢下这句话就要走人。

　　杜晨拽着周青的肩膀：“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知云在哪儿。”

　　为了彻底赶走杜晨，周青沉默了半晌，想了一想，最后才开口道：“知云死了……”

　　“死了……死了？”杜晨有些失神地重复这句话。

　　知云怎么可能死，他还没有见到知云，知云怎么能死？

　　周青看到杜晨的神情，心中有点难受，也有些愧疚，他不愿和杜晨多待一秒，仓惶道：“知云得了胃癌，治不好，两天前死了。”

　　杜晨愣在原地，脑子嗡嗡响，他听不见看不到，失去了一切知觉。

　　周青不敢看杜晨，落荒而逃。

　　回到病房，知云还在作画，抬头看一眼周青，随口问道：“是谁呀？我在这个城市，根本没有朋友，谁会来看我呢？”

　　“是一个小伙子，来找他老婆，他老婆名字和你同音，他找错了人。”周青尽量变现得淡然，笑了一笑：“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知云腼腆地笑了一笑，没说话，继续作画。

　　张尧来给知云做检查，其实现在的检查没有意义，知云的情况大家都明白，但职责所在，他还是要做。

　　知云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好在心情不错，这是唯一的安慰。

　　张尧叹了一声，出了病房，遇到了杜晨。

　　这个男人楞在走廊，表情透着震惊、恐慌、痛苦、悔恨、自责，悲伤……

　　他的身形似乎坚韧不拔，但神魂似乎早就不在了，下一瞬就会倒下。

　　这是一个极度悲伤的男人，让人看着就心疼。

　　这悲伤会传染，张尧也不禁感到伤感，他记得这个男人是来找知云的，但为何却是这副模样？

　　张尧想做点什么，上前问道：“先生，你……没事吧？”

　　杜晨没有反应，张尧又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了？”

　　杜晨终于有了反应，他茫然地看了张尧一眼，接着拔腿就走，准确的说是逃。

　　但他刚出大门，就摔了一跤，一滴眼泪从眼眶飞落，地上留下有两滴晶莹水珠。

　　他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离去。

　　张尧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这个男人。

　　他张了张嘴，来不及说什么，男人已经朝着车库的方向去了。

　　杜晨驾驶着路虎，死死握着方向盘，但双眼无神，脑海里全是知云的模样。

　　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示他“知云死了，知云死了，死了……”

　　杜晨想赶走这个声音，却无能为力。

　　突然前头亮起一道闪烁的车光，他眼前猛然刺入亮光，什么也看不清，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他看到了知云的笑脸，他知道知云在召唤他。

　　知云……知云还念着他，真是太好了。

　　他笑了，在一片模糊中奔向知云。

　　第二天的头条新闻——XXX集团太子爷杜晨车祸身亡。

　　知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时，眼前一黑，他颤抖着双手，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杜晨死了。

　　他觉得这一定是弄错了。

　　杜晨怎么会死呢？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落，杜晨……杜晨怎么能走在他前头……杜晨怎么能这样伤他……

　　知云神色大变，突然浑身抖了起来，晕死过去。

　　周青一惊，嗔了张尧一眼，急忙去唤主治医生。

　　张尧楞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也忘了作为医生该有的反应。

　　他后悔把报纸交给知云，他没料到知云反应这么大。

　　他更悔恨没有留下杜晨，他怎么能想到杜晨竟然会死!

　　如果当时他把杜晨带到病房，让杜晨见到了知云……

　　如果当时他留下杜晨，等杜晨情况好转……

　　杜晨是不是不会死，知云也不会如此伤心。

　　可惜没有如果。

　　一个可能是病人的人死了，一个是病人的人就快死了；一个本来是他能救的，一个是他没法救的；他虽有医生之名，但却没做医生能做的事，他不配为医。

　　他……为什么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张尧心中堵得慌，对自己生出了质疑和否定，他匆匆离开。

　　周青听到张尧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中也越来越乱，杜晨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他本来只是想让杜晨从此远离知云，他没想过害人，可为什么杜晨就死了！

　　愧疚将他淹没，他看着知云，更加没法原谅自己。

　　他只想爱知云，他不想害杜晨，他不想做罪人。

　　杜晨，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