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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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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卷着饱含泥点的水汽,刀子似的刮进鼻腔。林澈一脚踩进积水里,“噗嗤”一声,半条腿几乎陷进去。黏腻的泥浆裹住裤管,冰冷刺骨,顺着脚脖子往里钻。湿透的裤腿死沉地坠着,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铁链。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工棚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灯光被雨水打得晕开,像雾里昏黄的鬼眼,在满地泥污的土路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张老疤...材料科...”他冻得牙齿磕碰着念叨,塑料工牌在他冰凉的掌心滑腻腻地打着颤,棱角嵌进刚刚掐破皮的地方,传来阵阵锐痛。腰后那截钢筋还在,冰凉地贴着皮肉,一点微弱的体温也捂不热它。这感觉反倒让他悬着的心往下坠了坠——至少还有个东西在。
路两边是乱七八糟搭出来的临时工棚,铁皮和塑料布胡乱蒙着。风一刮,棚子哗啦乱响,铁皮缝里挤出细碎的呻吟似的鼾声,混着劣质香烟和尿臊的浑浊气味,被雨水打湿了又搅和在一起。雨水顺着棚顶淌下来,在泥地上冲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混着油污黑得发亮。一辆沾满厚泥的挖掘机歪在路当中,像条搁浅的铁壳怪物,履带缝里塞满了脏兮兮的碎煤渣和嚼过的槟榔渣。
土路尽头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只有一个巨大的蓝色彩钢板棚子趴在那里,像只钢铁巨兽的骨架。几盏大功率白炽灯悬在高处,光晕被密密的雨线搅动,昏黄的灯光艰难地透出来,照亮棚口凌乱的景象:生锈变形的钢筋胡乱堆成黑黢黢的山;散落着破损的安全帽,一个被压瘪了半边,另一个的系带断裂耷拉着;成卷的铁丝网和脏污的麻袋垛歪斜得如同醉汉,地上的泥泞里还黏着一片被踩烂变形的退烧药铝箔包装。浓烈的铁锈味混杂着泥水的土腥和某种劣质塑料挥发物的怪味,被雨水的冷气压着,直往鼻孔里钻,搅得他阵阵恶心。
昏黄的灯光边缘勾勒着一个模糊佝偻的影子,正背对着门口,费劲地拖拽一捆巨大的粗电缆。电缆裹着厚厚的黄泥,沉得像条僵死的巨蟒。灯影晃动,照出影子侧面一小片瘆人的惨白反光——那是一大块横亘左脸的扭曲疤痕,被灯光映得像半张凝固的蜡皮面具。
林澈喉咙发紧,踌躇着走近几步。脚步踏在混着粗砂砾的泥水里,发出难听的“噗叽”声。那人动作没停,只有一声浑浊沙哑、含着浓重痰音的咳喘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咳咳...谁?”
“领...领工装。”林澈开口,声音被雨浇得又嘶又涩,牙齿还在隐隐打颤。
那佝偻的身影慢吞吞地拽着电缆,吭哧吭哧喘了两口粗气,猛地发力一甩!粗重的电缆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堆在其他杂物上。他这才慢慢地、艰难地直起腰转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如同舞台追光猛地打在他的疤痕上。扭曲狰狞的肉粉色瘢痕从嘴角一直爬到左耳根,像把一张脸生生撕开后又歪扭地缝回去,让左边的嘴角被扯得向下歪着,眼皮也微微耷拉下来。另一边的脸却是饱经风霜的粗糙黝黑,眼珠浑浊灰黄,密布血丝。这半边脸的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下巴上凌乱的灰白胡子茬像生锈的钢刷。
这便是张老疤。浑浊的眼珠上上下下打量着林澈湿透的狼狈相、脸上未干的泥污和颧骨的血迹,最后落在他手里攥着的那块崭新的蓝色工牌上。疤痕微微抽搐了一下。
“嗤——”一声带着浓重痰音的低笑从疤痕牵扯的嘴角漏出来,比骂人还刺耳。“又来个给老虎牙剔缝的菜鸡?”张老疤的声音如同砂纸磨着废铁片,“工装?”他一瘸一拐地往棚子角落里一个污糟的铁皮柜挪去,那条被严重烫伤过的腿僵硬拖沓,踩在泥水里发出沉重的“噗哒”声。
角落更暗,张老疤摸索柜锁的动作更显笨拙。昏黄的光线照亮他拖在地上的裤腿,那里被什么东西勾破了,露出枯瘦的小腿上深褐色的、如同蜿蜒树根般的静脉曲张。
“喏!”他啐了一口浓痰在泥地上,也没看林澈,扬手把一团皱巴巴、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臭的橘红色马甲和一个沾满油泥、裹着硬邦邦泥壳的黄色安全帽粗暴地甩了过来。
安全帽的硬塑料壳冰凉刺骨,帽檐边缘还糊着一层干涸的暗褐色印迹,林澈脑子里瞬间闪过些什么,胃里一阵抽搐。马甲潮湿、黏腻,像是几百年没洗过,领口黄渍深重,那刺鼻的霉味和汗臭几乎凝固。他下意识地伸开手臂想撑开衣服抖一下,左臂肩窝处猛地传来一股强烈的酸麻剧痛——不知是刚才被保安踹的还是被水泡的伤处发作,肌肉狠狠地抽起筋来。
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左臂不受控地剧烈抖动,刚撑开的湿冷马甲差点又掉地上。他赶紧咬紧牙关,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勉强用右手按住不受控的左臂,手指深深掐进还在抽搐的肌肉里,死命压着那股钻心的抽搐和酸痛。
张老疤浑浊的灰黄眼珠斜乜着林澈狼狈压制痉挛的样子,又“嗤”了一声,带着股说不出的刻薄。他从那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旧工装外套胸口口袋里,极其缓慢地掏出一个瘪掉的、烟盒被揉得像废纸的烟盒,抖了抖,只剩最后一根压得皱巴巴的烟。他宝贝似的捡出来,叼在疤痕牵扯的嘴角。
棚子里唯一的光源是高悬的白炽灯泡,雨水敲打顶棚铁皮的声音绵密不绝,像无穷无尽的鼓点敲在神经上。张老疤叼着那根皱巴巴的烟卷,低头,打火机“咔嚓”、“咔嚓”地在布满老茧的厚手指间弹跳了好几下,才终于在雨气的潮湿中蹿出一小团橘黄的火苗。他护着火,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橘红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了他疤痕扭曲的面孔,明暗之间,像一张被撕毁又拼接的噩梦面具。灰白的烟雾从疤脸扭曲的嘴角和另一边嘴角缓缓溢出,散进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菜鸡,”老疤含混地嗤了一声,烟雾喷涌,“给你个醒儿。”
林澈左臂的抽搐还在顽固地持续着,疼痛和紧张让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僵硬的线条,只勉强抬起头看向那张在烟雾缭绕中模糊不清的疤痕脸。棚顶漏下的雨水,冰冷的一滴突然砸在他后颈的伤口上,他身体猛地一缩,触电般抬手去捂,又牵动了还在痉挛抽痛的臂膀,手臂又不受控地抖了一下。痛楚让眼前都晕开一片黑斑,额角的血痂被雨水浸泡后再次渗出的温热的血丝缓慢滑过颧骨,那黏腻感混着冰冷雨水的触感令人作呕。
张老疤浑浊的灰黄色眼睛从烟雾上方瞟过林澈的狼狈,那眼神深处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一丝浑浊的什么,但又立刻被浓重的麻木和刻薄盖过。“那姓傅的,”他用夹着烟的枯黄手指朝着远处高耸的楼体框架方向虚虚一点,楼影在连绵的雨夜里模糊得如同巨兽的骸骨,“他盖楼的地方,下头土是酥的,烂得像隔年的豆腐渣。”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却冷得像冰锥扎进骨缝,“少往边上凑,掉下去骨头渣都捞不着!工棚,食堂,材料库,这几个地儿…绕开走!眼珠子放亮堂点,该瞎时就装瞎。看见啥不该看的…哼!”他猛吸一口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燃烧着猩红的火光,“骨头渣埋在地基里,水泥一浇,神仙来了都抠不出来。”
林澈浑身一僵,像被冻在了原地。张老疤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警告,混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铁锈味、泥腥气,在棚里发酵,如同看不见的绳索,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在冰冷湿透的胸腔里疯狂跳撞,发出隆隆的回响,盖过了左臂的抽痛和棚外密集的雨声。冰冷的寒意瞬间透入骨髓,连那件湿冷霉臭的马甲捂在胸口的触感都清晰得可怕——像一件裹尸布。
张老疤不再看他,叼着那截短短的烟屁股,转身走向棚子深处。他的背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扭曲变形,那条受伤的腿拖动得更沉重了。林澈死死攥着那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橘色马甲和冰冷坚硬的安全帽,指关节捏得发白,铁腥味似乎从那帽子里沁进了皮肤,混杂着额角滑落的那缕温热血痕的味道。远处黝黑的楼体框架沉默地矗立在暴雨的阴影里,工地上其他的嘈杂声、风声、机器运转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张老疤那句阴冷的回声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他的心脏。
棚子后面堆着高高的废弃模板,林澈就站在那堆模板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光线被彻底吞噬。左臂的抽痛似乎被那阴毒的话语和刺骨的寒意压下去了些,只剩下冰冷湿透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牙齿的磕碰再也抑制不住。他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才动了一下,伸手去套那件沉重的湿冷马甲。霉味和汗臭冲得他头晕眼花。再拿起那顶黄色安全帽时,冰冷的塑料壳外壁糊着干涸的暗褐污迹,几处边缘还带着细小的裂纹。他想撑开内侧已经结块的汗腻泡沫衬里,指尖却在衬里粗糙的边缘摸到一小片突兀的硬痂!触感微黏,带着铁锈特有的干涸滞涩感。
林澈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把帽子甩出去。他把帽子举到眼前,借着棚口透来的微光,死死盯住那处——在衬垫与塑料壳衔接的缝隙里,一点深褐近乎黑色的暗红如同针尖,死死嵌在那里。
是血痂!
一股猛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棚子角落堆积的材料缝隙里,一根裸露的电缆铜丝在灯光不及处闪着微弱却尖锐的寒光,像蛰伏的眼。外面,雨点疯狂抽打着铁皮顶棚,一声炸雷在高空滚过,震得棚内杂物上的灰尘簌簌飘落。
冰冷沉重的安全帽“啪”一声被摔在积满浮灰油泥的地上。林澈猛地把手缩回来,指腹上那点微黏干硬的触感如同被烙铁烫了。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喉咙眼像被粗糙的沙粒堵死了,干呕的感觉一阵阵往上翻。那顶帽子,那触目惊心的暗褐色血点,死死粘在视网膜上。
“咳咳...”张老疤不知何时又摸回来,就站在几步远的阴影里,含混地咳嗽着,一口浓痰精准地落在他刚扔下的帽子旁边,“吓破胆的鸟崽子?”沙哑的声音裹着烟雾,带着刺穿一切的冷酷,“这才哪到哪?哼。”那声冷哼在雨打铁皮的无尽喧嚣中,几乎被淹没,却又像冰锥一样直直钉进林澈的骨髓里。
林澈猛吸一口冷彻肺腑的空气,强迫自己弯腰,死死闭上眼,用沾满泥水的手指胡乱拨开那件散发着霉湿恶臭的橘红色马甲的内衬。布料僵硬,几乎板结。他咬紧牙,凭着肌肉记忆,把颤抖僵硬、带着左臂残余抽痛的手臂猛地捅进袖子。
湿冷、沉重的布料一挨上皮肤,冻得他一个激灵,瞬间激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那股浓重的汗臭和霉味,像无数条冰冷的蛞蝓,黏腻腻地贴着他湿透的内衣,钻进每一个毛孔,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哆嗦着手摸起地上那顶冰冷、印着血点的安全帽,指尖避开那处要命的污迹,狠狠扣在自己湿漉漉的脑袋上。塑料檐抵着未结痂的额角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力压了压,仿佛想把脑子里翻腾的画面都按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刺耳的喇叭声猛地撕裂雨幕,像毒蛇吐信。一辆沾满厚泥、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面包车,猛地从棚外更加幽深的泥泞中一头扎进这微弱的光晕里。刺目的车前灯野蛮地穿过密密匝匝的雨线,像两柄晃眼的探照灯,将昏暗棚内的林澈和他身上那套肮脏的行头瞬间照得无所遁形。泥点还在疯狂击打着车顶和挡风玻璃。
驾驶座的车窗“哐当”被一只黝黑粗壮的手臂拍开半截。“老疤头!叼佢老母!快搬开条死人电缆啊!运钢筋的车进不来!”一张满是油泥汗水横流的脸探出来,声如洪钟地吼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灯上。是之前门口那个满脸黄牙叉腰撒尿的工人。
这声狂吼如同解开绳索,寂静被彻底碾碎。轰隆隆的引擎低吼由远及近,几道刺眼的雪亮光柱蛮横地穿透雨幕,撕开棚前的黑暗——是等待入场的重型大卡车!庞大的车头如同蛰伏在雨夜里的怪兽,不耐烦地喷吐着黑烟。
铁皮棚像是突然被惊醒的巨兽。
“咣当!”棚子角落的巨大电缆卷盘被猛地撞开,七八个穿着同样沾满泥点污渍工服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操着方言,如同饿狼扑进羊群。他们粗暴地扯开堆在入口处的铁丝网卷,踢开碍事的麻袋和破损的防护栏碎片。铁器碰撞的尖锐刮擦声,沉重电缆的拖拽闷响,混着粗野的吼叫怒骂,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
其中一人几乎贴着林澈的肩膀冲过,带起的冷风扑在他脸上,一股浓烈的汗臭、劣质烟草和被雨水泡透的胶鞋的混合气味直冲鼻腔。这人似乎嫌他站的地方碍事,粗壮的手肘没半点收力,狠狠撞在林澈的左肩上——正是那还在抽痛的位置!
“唔!”林澈猝不及防,痛哼被压在喉咙里,身体踉跄着向后猛退几步。左脚“噗嗤”一下踩进棚边浑浊不堪的积水洼里,冰冷污浊的水瞬间浸透了鞋袜。左肩窝剧痛未消,脚下的冰冷又蛇一样盘绕上来,狼狈到了极点。
“扑街!企喺度做景咩!”一句凶狠的粤语粗口炸响,一个矮壮如铁墩子般的身影撞开旁边的人冲到前面,正是那黄牙工人。他浑身湿透,安全帽歪歪斜斜戴在头上,布满泥浆的脸上只有一双被戾气烧红的眼睛露出来,凶狠地瞪了林澈一眼,随即弯腰死命拖拽那捆粗大的电缆。另一个瘦高个冲上来帮忙,两人龇牙咧嘴,因过度用力颈筋暴凸。
“呲啦——!”尖锐的声音刺破喧嚣。那捆沉重的电缆终于被拖开一小段距离,但它原本压着的一堆零散废铁管、破安全帽碎片和其他杂物却被带翻,稀里哗啦倾倒下来!几根带着锈边和锋利豁口的短铁管翻滚着,其中一根恰好朝着林澈立足未稳的方向砸过来!
林澈瞳孔猛缩!求生本能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早已在剧痛和冰冷中僵硬得迟缓!脑子一片空白,只凭着下意识猛地抬起手臂去挡——
“啪!”那根冰凉的、边缘如粗糙刀刃的铁管砸在他胡乱抬起的左小臂上!没有预想的粉碎剧痛,只有沉重的击打感和一瞬间的麻木。
他惊魂未定地低头。
黄澄澄的安全帽帽檐卡着!那根沉重的锈铁管,一端砸在泥水里,另一端还带着泥水的尖端,正死死压在他左小臂外侧!但正是小臂上佩戴的那块硬质塑料工牌顶住了大半力道!塑料牌承受重击的边缘应声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白色裂痕,如同蛛网蔓延的起始点。
冷汗刷地一下浸透后背!刚才要是没有这牌子挡住!那生着厚厚黄红锈迹、带着破口豁牙的管口,会结结实实撞在自己的肉上!林澈的心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震得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手臂上那被砸中的地方正由麻木迅速转化为尖锐的、蔓延开的刺痛,骨头像是被无形的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左肩的旧痛和新痛交织着涌上来。
“操!冇睇路啊!”那黄牙工人喘着粗气,扫了林澈一眼,看到他挡下来的铁管和碎裂的工牌,眼中并无半分波澜,只有事不关己的烦躁,狠狠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转身又跟其他人吼叫着去推动更大的障碍物。
混乱只是序幕。大卡车的引擎咆哮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逼近。巨大的、裹满泥浆的轮胎碾过刚刚清理出来的泥泞豁口,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卡车车厢里,粗大的螺纹钢筋如同巨大的钢铁肋骨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铁灰的光泽,雨水冲刷着钢筋间的厚厚泥壳,泥浆不断从车厢缝隙流淌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泥花。
工人们蜂拥而上,粗长的铁钩子勾住钢筋用力往外拖动,金属摩擦车厢板的刺耳锐响简直要撕裂人的耳膜,夹杂着工人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的、低沉的“呃…呃…”发力声。汗水和雨水在他们黝黑粗糙的脸上混流,劣质安全帽下是麻木或烦躁的脸。
林澈站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阴影里,左手死死按着被砸痛的左臂。那顶黄色安全帽的檐压得很低,帽带勒在下巴上,冰冷坚硬。冰冷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安全帽外壳紧贴着被雨水浸得冰凉的头发。破碎的工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棱角死死硌在掌心被掐出的伤口上,疼痛叠加,却带来一丝诡异而真实的知觉。他像一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烂木桩。昏暗中,张老疤佝偻蹒跚的背影又出现在棚子深处那片混乱边缘的模糊光影里。他蹲在倒塌的废料堆旁,正用那枯瘦颤抖、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脏污手指,极其缓慢地在泥水里摸索着那根被他丢掉的、压扁的烟屁股。雨水顺着铁皮棚顶的罅隙成串滴落,如同为这泥泞地狱敲响的无尽丧钟。工牌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冰冷地印在他的掌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