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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灯如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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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花灯节,向来是盛事一桩。
天色未暗,长街两侧的灯笼便已次第亮起,赤橙黄绿,蜿蜒如一条流光溢彩的河。街市上人声鼎沸,卖糖人的、猜灯谜的、耍杂技的,各色摊子前围得水泄不通。孩童们举着兔子灯穿梭奔跑,笑声清脆,与商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中透着一股鲜活的热闹。
叶清沅便是在这样的热闹里,轻轻撩开了马车的帘子一角。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襦裙,外罩月白绣兰花的披风,乌发梳成垂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灯火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亮如水。她自小养在深闺,见惯了府中园林的静雅,这般市井的鲜活气,倒叫她既新奇又有些无所适从。
“小姐,老爷准我们出来一个时辰,可得仔细着时辰。”身旁的丫鬟竹苓小声提醒,手里紧紧攥着个小荷包,眼睛却忍不住往窗外飘,满是对热闹的向往。
叶清沅收回目光,唇角含着温婉的笑意:“知道了。难得出来一次,我们也下去走走吧,莫辜负了这般好景致。”
马车在街口停下。主仆二人下了车,立刻融入了人流。竹苓到底是年纪小,不多时便被一盏走马灯吸引了全部注意,连声赞叹。叶清沅跟在她身后,步子不急不缓,目光温和地掠过两侧的灯景与人群。她举止端庄,即便在人潮中,也自有一种宁静的气度,引得路人偶尔侧目,暗叹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生得这般倾国颜色,又如此气度清华。
忽然,前方一阵更大的喧哗传来,人群如潮水般向那边涌去。竹苓兴奋地回头:“小姐,好像有舞狮!我们去看看?”
叶清沅犹豫了一下。人实在太多了。但她难得出来,心底那点被规矩压抑了十几年的好奇心,终究冒了头。她轻轻点头:“好,跟紧些,莫走散了。”
两人随着人潮挪动,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略高的石阶附近,勉强能看见场中情形。果然是一红一黄两只锦毛狮子,正随着鼓点腾挪跳跃,引得周围喝彩连连。竹苓看得入了迷,不时拍手叫好。
叶清沅也微微笑着,目光却被狮子后面那一片璀璨的灯海吸引。千万盏灯,明明煌煌,汇成一片暖融融的光的海洋,让她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明亮而陌生的梦境。
就在这时,她感到身侧似乎有人极轻地擦碰了一下。那感觉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叶清沅心细,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那里系着一个藕荷色的绣囊,里面装着些散碎银两和几片金叶子,是出门前母亲特意让她带着应急的。
空了。
叶清沅心头一跳,那点温婉的笑意瞬间凝在嘴角。她急忙四下张望,只见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瘦小身影,正泥鳅般灵巧地在人群中钻行,眼看就要消失。
“竹苓!”她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急促,“我的钱袋……”
竹苓回过神来,一看小姐腰间,也慌了神:“小、小偷!快来人啊,抓小偷!”
她们的呼喊在人声鼎沸中显得微弱。周围有人转头看来,面露同情或好奇,却无人动作。那窃贼显然是个老手,几个闪身,已钻出十几步远。
叶清沅心沉了下去。钱财事小,但那绣囊是母亲亲手所绣,她贴身带了许久。更重要的是,若此事传扬出去,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在闹市被窃,总是不好听,父亲怕是再难允她出门了。一股无力与懊恼涌上心头。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倏然从她斜前方的屋顶上跃下!
那身影快得如同疾风掠影,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与洒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玄色衣衫已凌空划过灯火斑斓的夜幕,稳稳落在人群之外的空地上,恰好挡住了那窃贼的去路。
窃贼大惊,想转向,却已来不及。来人出手如电,众人还没看清动作,只听那窃贼“哎哟”一声痛呼,一个藕荷色的绣囊已稳稳落在了来人修长的手中。
直到此时,叶清沅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袭玄色窄袖劲装,腰间束着暗金纹革带,勾勒出宽肩窄腰。墨发未冠,仅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部分,余下散在肩头,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微微扬起。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了极为俊朗的眉眼——飞扬的剑眉下,是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眸色在光影中显得深邃,此刻正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手中挣扎的贼人。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微挑,即便不笑,也自带三分不羁的弧度。
“光天化日……哦不,华灯初上,就敢伸手?”他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又有一种经过沙场淬炼过的沉稳质地,“这手艺,可惜了。”
随手将贼人拎起,扔给闻讯赶来的、显然是附近巡逻的兵丁:“劳烦几位,送衙门吧。”
兵丁似乎认得他,态度极为恭敬,连声应下,押着贼人走了。
人群响起嗡嗡的议论和零星的喝彩。那人却浑不在意,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目光准确地投向仍站在石阶上的叶清沅。
他迈步走来,人群不自觉为他分开一条路。灯火流照在他身上,玄衣上的暗纹偶尔闪过一丝流光,那步伐随意却稳健,带着一种天生的、无所拘束的张扬。
叶清沅觉得自己呼吸微微一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她所接触的男子,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那些来府中拜访的世家子弟,无不是举止得体,言谈含蓄,行走坐卧皆有法度。他们像精雕细琢的玉器,温润,却也隔着距离。
眼前这人却不同。他像一团灼热的、明亮的光,又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耀眼,生机勃勃。那是一种未经过多礼法驯服的、天然自在的生命力,强悍而夺目,与他俊美至极的容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冲击着她十几年循规蹈矩的世界。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礼节范围,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一点皮革与某种凛冽气息的味道,却隐隐约约传来。
“姑娘,可是你的?”他抬手,将那藕荷色绣囊递过来。手指骨节分明,在灯下显得格外修长有力。
叶清沅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了太久。一抹薄红悄然染上她白玉般的脸颊,耳根发热。她垂下眼帘,敛衽为礼,动作优雅标准,声音却比平日更轻柔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多谢……公子援手。正是小女子的绣囊。”
她伸出手,指尖莹白,小心地去接那绣囊。触碰的瞬间,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与她的微凉细腻截然不同。那触感一掠而过,却像一点火星,烫得她指尖微微一蜷,连忙将绣囊握紧收回。
“举手之劳。”他笑了笑,那笑容坦荡而明亮,牙齿洁白,“姑娘日后出门,财物还需仔细些。这花灯节上,龙蛇混杂。”
“公子教训得是。”叶清沅颔首,依旧垂着眼,心跳却未平复,“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今日之恩,小女子……”
“诶,不必。”他洒脱地一摆手,截住了她的话头,“名字不过是个称呼。有缘自会再见。”他说得随意,目光在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身后紧张的竹苓,以及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
他虽不拘小节,却并非不通世事。眼前这姑娘气度非凡,身边跟着丫鬟,显然出身不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若报了姓名,她再道谢,于她闺誉或许反有妨碍。
“看姑娘像是与家人同来?此地人多,还是早些回去为妙。”他语气放缓了些,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心安的爽朗,“告辞。”
说完,他竟是干脆利落地转身,玄色身影很快便汇入流动的灯火与人潮之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洒脱得仿佛方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于他只是清风拂面,了无痕迹。
叶清沅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绣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温度。周遭的喧嚣、璀璨的灯海、舞狮的鼓点,忽然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那道玄色身影,如同烙印,清晰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心上。
“小姐?小姐?”竹苓连唤了几声,才将她的神思拉回,“那位公子……走了。我们,我们还看吗?”
叶清沅缓缓吸了口气,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波澜。
“不了,”她轻声道,声音在喧闹中显得异常清晰,“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竹苓还在兴奋地低声絮叨着那位“从天而降的侠客”,赞叹他的身手与模样。叶清沅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点点灯火上。
绣囊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她想起他递过绣囊时,那双含笑而明亮的眼睛;想起他转身离去时,那毫无留恋的、洒脱不羁的背影。
周临砚。
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忽然就在心尖轻轻滚过,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
她想,她总会知道他是谁的。
马车驶离了热闹的长街,将那片灯海与人声抛在身后,驶向规矩森严的深宅大院。车内的光线昏暗下来,叶清沅微微合上眼,那片璀璨的光影,和光影中那人挺拔的身影,却在黑暗中愈发清晰起来。
花灯如昼,惊鸿一瞥。
有些相遇,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搅动一池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