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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鸿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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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叶清沅走得异常安静。
竹苓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方才的惊险与那位公子的英姿,她却只是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出神。掌心的绣囊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短暂触碰时的温热与粗砺。
“小姐,您说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啊?”竹苓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看他身手好得很,那些兵丁对他又恭敬,怕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
叶清沅回过神,轻轻将绣囊收进袖中,淡声道:“莫要胡乱猜测。今日之事,回去后不必向旁人提起,只说我们看了灯便回了。”
竹苓一愣,随即了然点头:“奴婢明白。”
叶府的门楣在夜色中渐渐清晰。府门高大,两侧石狮肃穆,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与方才街市上那一片热闹的灯海相比,显得格外庄重,却也格外沉寂。
进了府门,穿过影壁,早有管事在二门处候着。叶清沅的父亲叶承宗虽只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但叶家是清流世家,家风严谨,规矩甚多。女儿外出,时辰掐得准准的,多一刻都是逾矩。
“大小姐回来了。”管事躬身行礼,“老爷吩咐,小姐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叶清沅心下一紧,面上却依旧温和:“有劳李伯。竹苓,你先回院里去。”
她独自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月华如水,洒在青石板上。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每一处景致都遵循着法度,雅致却少了鲜活气。她忽然想起那人纵身跃下时带起的风,想起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光亮——那是她这十六年来,从未在这四方庭院中见过的自由。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叶清沅在门外定了定神,才轻轻叩门。
“进来。”父亲的声音沉稳传来。
叶承宗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蓄着短须,一身家常的深青色道袍,正坐在书案后看书。见女儿进来,他放下书卷,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见她发髻衣裳齐整,神色安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回来了。外头可还安好?”他问得随意,却带着惯有的审视。
叶清沅敛衽行礼,声音柔顺:“回父亲,外头很是热闹,灯也精巧。女儿只在人少处略走了走,见了舞狮,便按着时辰回来了。”
“嗯。”叶承宗点点头,“你是女子,又是叶家的女儿,出门在外,当以贞静为本。见见世面固然好,但切记不可失了分寸。”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去吧,早些歇息。”
退出书房,叶清沅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父亲并非苛责,只是这深宅大院的规矩早已刻入骨髓,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
回到自己的栖梧院,竹苓已备好了热水。沐浴更衣后,叶清沅屏退了其他丫鬟,只留竹苓在身边梳头。
铜镜中映出少女姣好的容颜,眉眼如画,肤光胜雪,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镜中的人有些陌生。那温婉沉静的面具戴了太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竹苓,”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人?活得那样……恣意?”
竹苓梳头的手顿了顿,从镜中看着自家小姐。烛光下,小姐的眼神有些飘渺,仿佛透过铜镜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她想了想,小声道:“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今日那位公子,确实和咱们平日里见的人都不一样。奴婢觉着,他像……像话本子里写的那些侠客,或是……边疆的将军?”
将军?
叶清沅心头莫名一跳。那样挺拔的身姿,利落的身手,眉宇间的英气……的确,不像寻常的江湖客,倒真有几分将帅之气。
可若是将军,未免也太年轻了些。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那样的男子,与她这养在深闺的女子,本是云泥之别。今夜一遇,不过是命运偶尔偏离轨道的一次小小交错,过后,便该各归各位。
“睡吧。”她轻声说,吹熄了蜡烛。
黑暗笼罩下来。可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固执地在脑海中亮着,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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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叶清沅的日子照旧。晨起向父母请安,随后在闺中读书、习字、弹琴、做些女红。偶尔与母亲说说闲话,或是接待一两位来府中做客的闺中密友。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道运行,严谨,安稳,乏善可陈。
只是她临帖时,笔尖偶尔会顿住,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抚琴时,琴音里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轻颤;甚至刺绣时,针脚也会比往日慢上几分。
心思,终究是有些乱了。
这日午后,母亲林氏来她房中闲坐。林氏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性情温和,与女儿最是亲近。她打量着正在绣一幅蝶恋花图样的女儿,忽然笑道:“我们清沅长大了,模样出落得愈发好了。前日你舅母来,还提起,说是李家三郎……”
叶清沅手一抖,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她抬起头,面上适时浮起薄红,带着恰到好处的羞赧:“母亲……”
林氏拍拍她的手,笑容慈爱:“女孩儿家,总要过这一关。李家是清贵门第,三郎今年秋闱刚中了举人,年纪相当,人品才学都是上乘。你父亲也颇为属意。”
叶清沅垂下眼,看着绢面上那对栩栩如生的蝴蝶。蝶恋花,花恋蝶,本是美好的寓意。可不知为何,她脑中浮现的,却是花灯下那张扬肆意的笑容,是玄衣掠过夜空的洒脱身影。
那才是活的,鲜活的,带着光和热的生命。
而她的人生,仿佛已经能看到尽头——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相夫教子,打理内宅,循规蹈矩,安稳到老。如同母亲,如同这京城里无数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
这有什么不好呢?她问自己。这是无数女子求之不得的坦途。
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可你见过另一种活法。
“母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女儿还想……再多陪父亲母亲几年。”
林氏只当她是害羞,笑着摇摇头:“傻孩子,哪有女孩儿不嫁人的。这事不急,慢慢相看便是。”
母亲走后,叶清沅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窗前。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玲珑,芍药正盛,一切都恰到好处,精致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此刻在哪里?是在塞外的风沙中纵马奔驰,还是在京城的某条街道上肆意谈笑?他的世界,该是怎样的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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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叶清沅于深闺中暗自出神时,京城另一角,定北侯府的书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胡闹!”
定北侯周震山将手中的密报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茶盏叮当响。他年过半百,身材魁梧,即使穿着常服,也带着久经沙场的悍厉之气,此刻正怒目圆睁,瞪着站在下首的儿子。
“私自回京也就罢了,竟还在花灯节上闹市出手!周临砚,你是嫌你爹我这把老骨头太清闲,非要把‘纵子不法’的罪名送到御史台案头是不是?”
与父亲的暴怒相比,站在那里的周临砚显得格外从容。他今日换了一身靛蓝色箭袖常服,墨发依旧用木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爹,您消消气。”他语调轻松,“儿子那不是路见不平么?难不成看着小贼偷了人家姑娘的绣囊扬长而去?咱们周家祖训,好像没教儿子见死不救……哦,见财不追吧?”
“你少给我贫嘴!”周震山气得胡子都在抖,“追贼就追贼,用得着从屋顶上跳下来?生怕别人认不出你定北侯府的小侯爷?”
“那不是最快么。”周临砚耸耸肩,眼中光芒一闪,“再说了,儿子离京三年,京城的屋顶还是老样子,踩上去怪亲切的。”
周震山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指着他半晌,最终无奈地挥挥手:“滚滚滚,看见你就来气。回来这几日,给我安分点!陛下虽然念你戍边有功,特许你回京休整,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周临砚这才敛了玩笑神色,正色一揖:“儿子明白。若无他事,儿子告退。”
退出书房,穿过侯府宽阔的演武场,周临砚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才慢慢淡去。他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抽出一杆白蜡木长枪,手腕一抖,枪尖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
三年了。
三年前,他十七岁,以新科武状元的身份主动请缨,随父戍守北境。风沙,狼烟,刀光,血影……边关的岁月将他身上最后一点世家子弟的纨绔气磨尽,淬炼出真正的锋芒。此番回京,名为休整,实则暗流涌动。陛下年事渐高,朝中局势微妙,父亲催他回来,也是有心让他在京中走动,结交些人脉。
可这京城,繁华依旧,却总让他觉得憋闷。规矩太多,束缚太多,人人戴着面具,说着滴水不漏的话。还不如边关大碗喝酒、纵马杀敌来得痛快。
长枪在他手中化作一团银光,破风声凌厉。他想起那夜花灯下的少女。
其实他并未看清她的全貌。灯火阑珊,她微微垂首,只能看见白皙的侧脸,纤长的睫毛,还有行礼时那一截优雅如天鹅的颈项。气质是极好的,温婉如水,安静得像一幅工笔画,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可递还绣囊时,她指尖那一瞬间的轻颤,和抬眼瞬间眸中那抹来不及掩饰的惊怔与……光亮,却让他印象颇深。
是个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无疑。大约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粗野”的行事方式。
周临砚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样的女子,与他本不是一路人。就像精致的瓷器和沙场的钝刀,摆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搭调。
他手腕一振,长枪“嗡”地一声,精准地插回兵器架。
“少爷。”贴身侍卫周安从旁走来,低声道,“您让查的那绣囊的线索……有些眉目了。”
周临砚挑眉:“哦?”
“那绣囊的用料是上好的吴绸,绣工极精,应是江南顶尖绣娘的手艺。上面的兰花纹样,暗合了‘清’意。而最近京城里,有此等喜好和身份的未出阁小姐,且那夜可能出现在东市花灯节的……”周安顿了顿,“叶祭酒府上的大小姐,闺名中正有一个‘清’字。”
叶祭酒?叶承宗?
周临砚若有所思。国子监祭酒,从四品,清流中的清流,家风出了名的严谨古板。难怪那姑娘那般守礼。
“叶家大小姐……”他低声重复,眼前又浮现那双清泉般的眸子。
“少爷,可要递个帖子……”周安试探着问。
“不必。”周临砚打断他,转身往自己院子走去,玄色衣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知道了便罢。不必打扰人家。”
不过是一面之缘。知道了她是叶家小姐,便够了。往后,大约也不会再有交集。
只是不知为何,走过庭院中那片开得正盛的芍药时,他忽然想,那样安静得像一幅画的女子,若是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摇摇头,将它甩开,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侯府高墙之外,京城依旧车水马龙。深宅大院里,叶清沅绣完了最后一针,看着绢面上那对翩跹的蝴蝶,轻轻叹了口气。
而命运之轮,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转动了一格。
惊鸿一瞥的涟漪,正缓缓荡开,终将波及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