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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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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四十七分,市第一医院住院部三楼神经外科的走廊里,空气混合着消毒水、某种食物隔夜后微馊,以及人群密集处特有的、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洒下过于明亮却没什么温度的光,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包括瓷砖地面上来不及完全擦净的淡淡水渍,和墙壁下半部分略显陈旧的浅绿色涂层。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区,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姿态各异,但脸上都凝着相似的、被焦虑和等待熬煮过的沉默。偶尔有穿着蓝色或绿色刷手服的医护人员快步穿过,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规律的声响,打破这片沉重的寂静,又迅速被其吞没。
付宣推开手术室那扇厚重的自动门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脸上还扣着浅蓝色的外科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轮廓清晰,眼窝微陷,睫毛并不算浓密,但很长,在灯下拓出一点淡淡的阴影。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深些,像秋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没什么情绪,扫过等候区时,甚至没有在任何一张写满期盼或恐惧的脸上多做停留。
他身上的墨绿色刷手服已经解开了颈后的系带,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颜色的洗手衣,布料有些地方颜色深浅不一,是被汗浸湿又干涸的痕迹。连续八个小时,一场复杂的听神经瘤切除术。肿瘤与脑干黏连紧密,剥离过程像是在最精密的仪器旁拆除一枚微型的、引线错综复杂的炸弹,必须绝对的稳、准,以及超越常人的耐心和冷静。
付宣做到了。手术很成功。主刀的陈主任在关颅前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小付,手真稳”,算是极高的赞许。但他此刻只觉得一种高强度专注后泛上来的、沉甸甸的疲惫,从绷紧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太阳穴,细微地跳动着。
他没在等候区停留,径直走向旁边的员工通道。摘下口罩,随手扔进一旁的黄色医疗废物垃圾桶。露出一张瘦削的脸,颧骨有些高,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嘴唇因为长时间未进水而显得有些干燥,唇色很淡。鼻梁上有一道被口罩压出的浅浅红痕。他抬手用指关节按了按两侧太阳穴,动作带着熟稔的机械感。
“付医生!”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从后面追上来。是科室的住院医师小刘,刚从手术室出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3床那个动脉瘤介入术后患者的造影复查片子出来了,结果特别好!您要不要现在看一下?”
付宣脚步没停,只侧了下头,声音因为疲惫而比平日更低沉几分,没什么波澜:“放我办公室桌上,明天晨会前我会看。”
“哦,好的好的。”小刘连忙应道,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付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略显冷硬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嘀咕,付医生这气场,手术成功好像也没让他多点温度,难怪私下里大家开玩笑,说神经外科的温度一半靠仪器恒温,另一半就得靠付医生的冷脸镇着。
付宣没去理会身后那些细微的动静和可能存在的目光。他走进医生值班室,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嘈杂。房间里弥漫着咖啡、泡面以及无数个不眠之夜累积下来的、无法具体言说的气味。他的储物柜在角落,打开,拿出自己的白大褂,慢条斯理地穿上,一颗一颗系好扣子。纯白的布料挺括,衬得他整个人更加修长,也愈加疏离。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款式简洁到近乎古板。
换下刷手服,穿上自己的深灰色长裤和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但毫无款式可言的黑色衬衫,付宣对着储物柜内侧模糊的贴面照了照,将一丝不苟的衣着最后审视一遍,才拎起公文包,走了出去。
穿过依旧忙碌嘈杂的住院部大厅,推开玻璃门,傍晚的空气涌了进来。暑热未完全消退,但比起室内浑浊的空调风,总算多了一丝流动感。医院门口永远车水马龙,出租车排着队,行人神色匆匆,间或夹杂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或呼啸而去。
付宣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这片喧嚣,落在马路正对面。
那里有一家花店。
店面不大,夹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一家招牌褪色的房产中介中间。门脸是浅绿色的,招牌上用白色的圆润字体写着“陆上花坊”。橱窗擦得很干净,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当季鲜花,粉色的玫瑰、紫色的绣球、橙色的向日葵,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绿叶植物,在傍晚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生机勃勃的色调,与医院这边灰白冰冷、充满病痛气息的建筑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付宣每天下班,只要不从医院后门走,总会经过这里,也总会看到那个花店老板。
此刻,那个身影正背对着街道,微微弯着腰,在整理门口靠墙摆放的一桶桶鲜花。他穿着件浅亚麻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小臂。手里拿着一把园艺剪,正仔细地修剪着一把香槟色玫瑰多余的枝叶。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专注的安静。
付宣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视线在那背影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汇入下班的人流,朝着与花店相反的地铁站方向走去。仿佛那只是一幅无关紧要的、每天都会看到的街景画。
他注意到花店,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或者说,是半年前某个异常疲惫的黄昏,他无意间瞥见那片浅绿色和那些过于鲜妍的颜色时,目光多停留了一瞬。仅此而已。至于那个花店老板,他隐约记得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些花花草草中间。具体长什么样?付宣没仔细看过,也没兴趣细看。
地铁车厢里拥挤闷热。付宣靠着门边的立柱,闭目养神。手机在公文包里震动了几下,他拿出来瞥了一眼,是科室群里关于明天手术安排的确认信息,还有两条无关紧要的推送新闻。他看完,关了屏幕,重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刚才手术的一些细节,患者术后的瞳孔反应、引流管的颜色……像自动播放的幻灯片,不受控制。
二十分钟后,他在一个老旧但绿化不错的小区门口下了地铁。房子是前几年买的,高层,一室一厅,视野开阔,装修是极简的性冷淡风,黑白灰为主,干净整洁得像样板间,也冷清得没什么人气。付宣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脱鞋,走进客厅,倒了杯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窗外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车流如织。他看了片刻,转身去浴室冲澡。
温热的水流冲刷掉皮肤上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和疲惫,却冲不走骨子里那股沉寂。换上家居服,他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瓶矿泉水、几盒牛奶和来不及吃的吐司,空空如也。他拿出吐司,就着牛奶,潦草地解决了晚餐。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今天的手术记录和明天要处理的几个病例资料,开始工作。
夜晚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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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渐浓的暮色,笼罩着“陆上花坊”。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带起门楣上一串贝壳风铃清脆的叮咚声。最后一位顾客——一位来买康乃馨探望住院老师的中年女士——道谢离开。陆辛将收到的纸币仔细捋平,放进收银机里,然后轻轻舒了口气。
忙碌的晚高峰暂时过去了。他走到店门口,将那些展示用的花桶往里挪了挪,避免被过往行人碰倒。接着拿起园艺剪,开始打理今天有些损耗的鲜花。剪掉枯萎的花瓣,修剪过长的枝条,给缺水的花桶添上清水。这些重复的、与植物打交道的工作,让他感到平静和安心。
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些娇嫩的生灵。亚麻色的衬衫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刘海有些长了,柔软地搭在额前,偶尔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五官生得干净柔和,眉毛舒展,眼睛是温柔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显得专注又有点怯生生的。鼻子秀气,嘴唇的颜色很淡,此刻微微抿着,透着认真的神色。
修剪完玫瑰,他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马路对面。
市第一医院住院部大楼在暮色中亮起了更多的窗口,像一个个规整的、发光的小格子。陆辛知道,那个人大概已经下班离开了。他总是很准时,傍晚六点左右,只要不下雨,就能看到那道穿着白大褂或者深色外套的修长身影,从医院大门走出来,步伐很快,表情……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总觉得是有些冷的,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地铁站的方向。
今天也没看到。大概又是有手术耽搁了。陆辛想着,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己也说不清缘由的失落。
他回到店内,开始清点剩下的花材,在笔记本上记录需要补货的种类和数量。店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低沉的运行声,和墙上复古挂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花香,玫瑰的甜、百合的浓、洋甘菊的微涩,还有泥土和绿叶的清苦气,混杂在一起,成了陆辛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开这家花店快三年了。当初选择在医院对面,除了租金相对能承受,是否还有一点别的、模糊的期盼?陆辛不敢深想。那太遥远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旧日光影,不真切,也不敢去擦拭。
他只是每天安静地打理花店,包花束,接待顾客,偶尔给附近写字楼送送 weekly flowers 的订单。日子平淡得像店里恒温恒湿的保鲜柜,没什么波澜。最大的“意外”,或许就是半年多前,他第一次清晰地注意到那位付医生。
其实更早之前,或许就见过。在他还频繁出入那家医院的时候。但那时心境灰败,眼里什么都装不下。直到半年前一个春日午后,阳光很好,他正在店外给新到的郁金香换水,一抬头,看见那人从医院走出来,没穿白大褂,只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着,露出腕骨。他似乎在听旁边一位年长医生说着什么,偶尔点一下头,侧脸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下颌绷着,显得有些严肃。但那一刻,春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黑发,也吹动了陆辛心里沉寂已久的一池水。
后来,有意无意,陆辛开始留意。知道他大概是神经外科的医生,姓付,技术很好,但似乎不怎么爱说话,气质疏离。陆辛从没想过上前打招呼,甚至连对视都很少有勇气。他只是习惯了在每天傍晚,借着整理花材的由头,在店门口待一会儿,远远地看一眼那个身影匆匆走过。像完成一个无声的、只属于自己的仪式。
记录完花材,陆辛走到收银台后面,蹲下身,打开最底层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钥匙他随身挂着。打开抽屉,里面没有钱,只整齐地放着一只扁平的铁皮盒子,印着些褪色的花卉图案,有些年头了。
他拿出盒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沓纸质的东西。最上面是几张花艺进修课程的结业证书。他轻轻拨开,下面露出一些更旧的纸页。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颤,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拿了出来。
是几张挂号单和门诊病历的复印件。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边缘起了毛躁。上面的日期,最早的那一张,赫然写着七年前的今天。医院名称、科室……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依然能辨认。患者姓名栏,写着“陆辛”。诊断意见那里,是冷冰冰的、印刷体加手写填充的术语。
陆辛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指尖微微发凉。七年了。好像很长,又好像只是昨天。那些消毒水的气味,冰冷的器械,苍白的墙壁,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孤独,时隔多年,依然能轻易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花香似乎带来了一些安抚。还好,都过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极其珍重地,将那些泛黄的纸页重新叠好,放回铁皮盒子最底层,用那些花艺证书仔细盖住,锁回抽屉。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段晦暗的时光,也牢牢锁进去。
起身时,腿有些麻。他靠在收银台边缓了缓,然后开始做关店的准备。打扫地面,擦拭柜台,给冷藏柜检查温度,把明天需要优先处理的花材搬到工作台上。最后,他关掉大部分灯,只留了门口一盏暖色调的壁灯,给晚归的路人一点光亮,也给自己归家时一点指引。
花店二楼是他住的地方,一个不大的小套间。他洗了澡,换了舒适的居家服,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慢慢喝。窗户开着,夜风微凉,吹散了屋内的花香,也带来了楼下街道隐约的声响。
很平淡的一天,和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只是心底某个角落,因为傍晚未曾见到的那个身影,和抽屉里那些被重新触碰的记忆,泛起了一圈极浅极浅的涟漪,久久未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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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紧不慢地又滑过去几天。天气依旧闷热,蝉鸣嘶哑。医院里的忙碌一如既往,花店的生意也平淡如常。付宣和陆辛,依然维持着那种隔着一条马路的、单向的、沉默的“观察”。直到周五下午。
天色在午后骤然阴沉下来,乌云低垂,空气闷得能拧出水。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付宣刚结束一台手术,回到办公室,就听到外面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转眼间就连成了滂沱的一片,天地间白茫茫的雨帘遮断了视线。
他皱了皱眉。早上出门时天气尚可,他没带伞。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七点。今天没有值班,也不想在办公室耗着。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文书工作,换下白大褂,走到窗边。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急,地面上迅速积起了水洼,被驶过的车辆溅起高高的水花。地铁站距离医院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这么跑过去,肯定全身湿透。
付宣的视线,再次落向马路对面。那片浅绿色的门面,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门口暖黄的灯光还亮着,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玻璃,晕开一团朦胧的光晕。
他极少冲动行事。但此刻,或许是因为连日的疲惫,或许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又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暂时躲避这倾盆大雨的地方。他没再多想,拿起公文包顶在头上,推开楼道的门,冲进了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包围,打湿了他的头发、衬衫和长裤。地上积水颇深,几步路跑过去,鞋袜也湿透了。他几步跨上人行道,来到“陆上花坊”的屋檐下,略有些急促地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风铃声比往日更显清脆急促。
一股混合着潮湿水汽的、浓郁而鲜活的花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付宣身上带来的室外雨水和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店内灯光是暖黄色的,不算特别明亮,但很柔和,照亮了满室缤纷却又井然有序的鲜花。玫瑰、百合、满天星、尤加利叶……各种颜色和形态交织在一起,像是骤然闯进了一个小而宁静的春天。
付宣在门口顿了一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他脚边深色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水渍。他放下湿漉漉的公文包,抬眼看向店内。
工作台后面,一个人影有些仓促地站了起来。是那个花店老板。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T恤,外面套着深绿色的围裙,围裙上沾着些零星的叶子和花瓣碎屑。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未修剪完的白色紫罗兰,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似乎没料到这么大的雨还会有客人进来,更没料到进来的会是……他。
陆辛确实是愣住了。当门被推开,带进风雨声和寒气时,他下意识抬头,然后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是付医生。
他比平时在远处看到的,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具压迫感。头发被雨淋湿了,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和鬓边,还在往下滴水。黑色的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肩臂和胸膛的线条,颜色也因浸水而显得更深。裤脚和鞋子更是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锁骨处的衣领。他的脸色因为冷雨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店内暖黄的灯光下,似乎没有平日里远观时那么冰冷,只是依旧很深,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陆辛感到一阵慌乱,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干,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呃……”
付宣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迫,或者说,不在意。他的目光在陆辛脸上停留了一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都要久——然后移开,扫过店内琳琅满目的花材,声音因为沾了雨气的寒意,比平时更低沉了些,语气直接,没什么起伏:
“一束白桔梗。简单包装即可。”
白桔梗?陆辛眨了眨眼,迅速回过神来。顾客,这是顾客。他努力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放下手里的紫罗兰和剪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其实手很干净,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好、好的,请稍等。”他的声音有些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他转身走向存放花材的冷藏柜,脚步略显匆忙。
付宣站在原地,没有跟进去,也没有四处打量,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不大的花店。比他想象中更整洁,也更……有生气。各种花材分门别类地插在桶里或摆在架子上,虽然繁多却不显杂乱。工作台上铺着干净的防水垫,工具摆放有序。空气里的花香浓而不腻,混合着植物根茎和水汽的味道,莫名地……让他因手术和暴雨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又落回了那个正在冷藏柜前仔细挑选花枝的身影上。
花店老板很瘦,背影看起来单薄,亚麻色的头发在暖光下显得柔软。他挑花的样子很认真,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付宣看着他抽出一枝白桔梗,对着光看了看,又小心地拨开旁边其他花枝,挑选着下一枝。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温柔,与他平日里在医院见惯的雷厉风行或焦虑匆忙截然不同。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和店内隐约的、来自二楼某个角落的老旧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陆辛很快选好了五六枝品相最好的白桔梗。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还未完全绽放,带着一种含蓄的洁净感。他抱着花枝回到工作台,开始处理。剪掉多余的叶子,修剪根部,动作熟练。可不知是因为身后那道存在感过于鲜明的目光,还是因为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他的手比平时钝了一些。
尤其是当他要拿起一旁架子上的白色雾面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一小桶放在工作台边沿的装饰用干花——主要是小雏菊和一些星辰花。干燥脆弱的花瓣和花头簌簌落下,有几片正好掉在他的头发上,还有一片沾在了他微湿的鬓角。
“啊……”陆辛低低惊呼一声,脸腾地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去拂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付宣,动了。
他几步走了过来,停在陆辛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但足以让陆辛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微凉的湿意和某种冷淡的气息。
陆辛的动作僵住了,半举着手,抬眼,不知所措地看向付宣。
付宣的目光落在他发间和鬓角那几点不合时宜的、细碎的干燥花瓣上,又移到他因为窘迫而泛着红晕的耳尖和脸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然后,他抬起了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稳定,干燥——尽管他此刻浑身湿透,但这只手伸过来时,却似乎并没有沾染多少潮气。
陆辛完全僵住了,呼吸停滞,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靠近,掠过他的耳廓上方,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触碰到了他鬓边最柔软的发丝,将那片顽皮的小雏菊花瓣拈了下来。
动作很快,一触即分。
付宣收回手,指尖捻着那片小小的、白色花瓣边缘有些焦枯的干花,视线重新对上陆辛瞪大的、写着茫然和惊愕的眼睛,声音平淡地陈述:
“你头发乱了。”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需要补充说明,视线扫过工作台上那些散落的干花,又加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还有花瓣。”
说完,他顺手将那片小雏菊花瓣放在了工作台干净的一角,然后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仿佛刚才那个略显突兀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只是出于一种……看到杂乱时的下意识整理?或者仅仅是陈述客观事实?
陆辛的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耳朵被触碰过的地方,还有付宣指尖那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凉意掠过的地方,后知后觉地烧灼起来,迅速蔓延到整张脸,连脖子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怀里那束白桔梗里,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他刚才……?
陆辛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凭着肌肉记忆,机械地、快速地将剩下的包装步骤完成。拉菲草系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剪断,手居然有点抖。
“好、好了……”他把花束轻轻推过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根本不敢再看付宣。
付宣看了一眼那束包装简洁的白桔梗,点了点头。“多少钱?”
“四、四十。”陆辛报出价格,依旧低着头,盯着工作台上木纹。
付宣从湿透的裤袋里掏出手机——幸好手机放在内侧口袋,还能用。扫了工作台角落贴着的付款码,输入金额,支付。机械的女声提示“支付成功”。
他拿起那束白桔梗。花束不大,握在手里很轻。白色的花朵衬着他湿透的黑色衣袖和略显苍白的手指,有种奇异的反差感。
“谢谢。”付宣说。语气依旧平淡。
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推开玻璃门,重新投入门外茫茫的雨幕中。风铃又是一阵乱响。
玻璃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店内的暖黄灯光和花香依旧,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雨水顺着门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那个很快消失在雨中的背影。
陆辛还僵在工作台后面,半晌,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虚幻的触感。他转头,看向工作台角落,那片被付宣随手放下的、边缘焦枯的白色小雏菊花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脸,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