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处方笺》聆乔

2、第2章

　　大雨滂沱，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花店的玻璃门，形成一片哗哗作响的水幕，几乎完全遮蔽了外面的街景，只能看到对面医院大楼模糊的光晕，和偶尔驶过车辆扭曲拉长的红色尾灯。
　　付宣抱着那束白桔梗，重新冲进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将他包围，湿透的布料紧贴皮肤，带来更深的寒意。花束被他下意识地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已经没什么用的公文包象征性地挡在头顶。他步履很快，溅起一路水花，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跑去。
　　雨太大了，短短一段路，等他钻进地铁站入口的屋檐下时，浑身已经湿透得能拧出水来，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狼狈。只有怀里那束白桔梗，因为被护着，只是外层包装的雾面纸边缘被雨水洇湿了一小圈，白色的花朵依然洁净如初，花瓣上甚至凝着几颗细小的水珠，在站内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地铁站里人不少，大多也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住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衣物、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味。付宣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侧目，毕竟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还抱着一束花，组合有点奇怪。但他恍若未觉，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疏离，只是微微蹙着眉，看了眼电子显示屏上的列车时刻，然后找了个相对人少的角落站定，等待。
　　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黏腻冰冷。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花。白桔梗……他其实并不常买花，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刚才在花店里，目光扫过那些绚烂的色彩，最后落在这不起眼的白色花朵上时，脑子里想的是今天手术室里那个年轻的女患者。肿瘤剥离得很干净，预后应该不错。她醒来后，或许会喜欢这样一束素净的花。
　　仅此而已。
　　地铁列车进站，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和轰鸣声。付宣随着人流挤上车厢。晚高峰叠加暴雨，车厢里拥挤不堪，闷热潮湿，各种气味混杂。他尽量侧着身，护着花束，避免被挤到。旁边有人不小心蹭到他的胳膊，带起一阵湿冷的触感，那人低声说了句“抱歉”，付宣也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车厢摇摇晃晃。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外面飞速掠过的灯光变成模糊流动的色块。付宣靠着车厢连接处的金属壁，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花店里的画面。
　　暖黄色的灯光，浓郁到几乎有实体感的花香，还有……那个花店老板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样子。他低着头，耳朵和脖子红透的模样，像某种受惊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还有自己伸手去拂他头发上花瓣的那个瞬间。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妙的触感，不是花瓣的干燥脆弱，而是……发丝的柔软，和皮肤传来的、过高的温度。
　　付宣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当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看到那些不相干的、散落的花瓣，觉得碍眼。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似乎……有些越界了。对于一个陌生的、只是买过一次花的店主来说。
　　但做也做了，他向来不是个会为已经发生的小事过多纠结的人。只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似乎并没有因为离开花店而消散，反而因为此刻湿冷黏腻的不适感，而变得更加清晰。
　　列车到站。付宣随着人流下车，走进小区，刷卡上楼。打开家门，玄关感应灯亮起，冷白的光线照亮一尘不染的玄关地面。他弯腰换鞋，将湿透的公文包放在专门的防水垫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束白桔梗。
　　花束的包装纸边缘湿了一小圈，但里面的花朵完好无损。他找了半天，才从厨房柜子里翻出一个许久不用的、窄口的玻璃花瓶，洗干净，接了点水，将白桔梗一枝枝插进去。白色的花朵在简洁的玻璃瓶中舒展开，为这间色调冷硬、缺乏生气的客厅，增添了一抹意外的、柔和的亮色。
　　付宣站在茶几前，看了那花瓶几秒钟。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滴落，在地板上聚起一小滩水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浑身湿透。摇了摇头，转身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下来，带走寒意和疲惫，也让思绪清晰了一些。擦干身体，换上干燥舒适的家居服，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走出来时，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瓶白桔梗上。在客厅柔和的落地灯光下，白色的花瓣显得格外宁静。
　　他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手机。屏幕上有几个未读的工作消息，他逐一回复处理。处理完，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了几下，最后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天气应用。明天的预报是多云转雷阵雨。
　　付宣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再次落到那瓶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放下手机，起身去厨房，拿出晚上要处理的病例资料，在餐桌旁坐下。
　　只是，今晚的工作效率似乎比平时低了一些。那些熟悉的解剖图、影像片和病历描述，偶尔会被一抹暖黄色的灯光，一阵浓郁的花香，或者一双泛红惊慌的杏眼打断。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
　　花店里，陆辛还站在原地，对着工作台角上那片小雏菊干花瓣发愣。
　　风铃声早已平息，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固执地灌满整个空间。店内的花香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郁，缠绕在鼻尖，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感。他的脸颊还在发烫，耳朵尖更是热得惊人，被付宣指尖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明明只是极轻的一触，此刻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鲜明到不容忽视的触感。
　　他……他刚才……
　　陆辛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和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滚。付医生浑身湿透走进来的样子，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直接说要白桔梗的语气，还有……他抬手，指尖掠过自己耳边的那一瞬。那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冷的、混合着雨水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与他周遭温暖的花香截然不同。
　　“你头发乱了。”
　　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平淡的语调，陈述事实般的口吻。可偏偏配合着那个动作……
　　陆辛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意外，付医生大概只是……顺手？或者纯粹是看那些花瓣不顺眼？毕竟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一丝不苟、眼里容不得杂乱的人。
　　对，一定是这样。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心跳却依旧没有完全平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被付宣放在台子上的小雏菊花瓣拈了起来。干燥的花瓣很轻，边缘焦枯卷曲，没什么特别。但陆辛看着它，指尖却有些发颤。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而是转身，走到收银台后面，拉开一个放杂物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空的小小的、原本用来装押花标本的透明玻璃盒，将这片花瓣轻轻放了进去，盖上盖子。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有些愣怔。为什么要留着？一片无关紧要的干花瓣而已。
　　他找不到答案，只好把玻璃盒塞回抽屉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阵莫名的心悸也一并藏起来。
　　接下来关店的流程，陆辛做得有些心不在焉。打扫时，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好像那个身影还会再次推门进来似的。检查冷藏柜温度时，指尖抚过那些冰凉的花枝，触感却让他莫名想起另一只手的温度——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微凉。
　　直到回到二楼自己的小房间，洗了澡躺在床上，陆辛依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热。窗外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尾声。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脑海里那个穿着湿透黑衬衫、眼神深邃的男人，还有那句“你头发乱了”，总是顽固地浮现出来。
　　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是个意外的插曲，明天醒来就忘了。他对自己说。
　　然而第二天，当陆辛照常在傍晚时分，借着整理门口花材的机会，目光习惯性地飘向医院门口时，他的心跳，还是无法抑制地快了一拍。
　　付宣依旧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穿着挺括的白大褂，步履匆匆，面无表情。和过去半年里看到的每一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昨晚那场大雨，那次短暂的接触，那片干花瓣，都只是陆辛自己的一场恍惚梦境。
　　陆辛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说不出的失落。他低下头，继续修剪手中的香槟玫瑰，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修剪得也更加仔细，仿佛要把每一根多余的刺都剔除干净。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付宣每天准时下班，路过花店对面。陆辛每天安静地打理花店，偶尔远远看一眼。那场大雨和花店里的插曲，像投入静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荡开之后，水面终将恢复平静。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付宣结束门诊，回到办公室。下午没有手术，他需要处理一些积压的文书工作。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医生在低声讨论病例，护士站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和呼叫铃的轻响。
　　付宣脱下白大褂，习惯性地准备挂到门后的衣帽钩上。就在他拎起衣服时，有什么东西从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飘了出来，轻轻落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他低头看去。
　　是一片已经干枯、颜色发黄、边缘蜷缩的小雏菊花瓣。
　　付宣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那片静静躺在地上的花瓣，看了好几秒。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大雨的傍晚，潮湿的花店，暖黄的灯光，惊慌失措的年轻店主，还有他发间和鬓角沾着的、类似的干燥花瓣。
　　他是什么时候……把这片花瓣放进白大褂口袋的？
　　付宣仔细回忆。从花店回来那天，他淋了雨，回家后把湿衣服扔进了洗衣机。白大褂是后来才和其他需要干洗的衣物一起送去处理的。送洗前他习惯性检查口袋，通常都是空的。那么，这片花瓣，只可能是在花店里，他拈下那片花瓣后，无意识地……放进了自己当时穿着的西装裤或衬衫口袋里？然后在某个他没留意的时候，又转移到了这件今天才穿的白大褂里？
　　这个推测让他眉头微蹙。这种不经思考的、近乎本能的小动作，在他身上极少发生。他的生活和工作一样，讲究秩序和效率，多余的东西，无论是物品还是情绪，都应该被及时清理。
　　他应该把这片花瓣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这才是最合理、最符合他习惯的做法。
　　付宣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片轻飘飘的干花瓣。花瓣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颜色也不再鲜亮。
　　他直起身，指尖捻着花瓣，走到办公桌旁。垃圾桶就在脚边。
　　但他没有松手。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空的、用来装回形针的透明塑料小盒上。那是护士长前几天收拾办公室时统一更换的，旧盒子还没来得及扔掉。
　　付宣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空的小塑料盒，打开盖子，将那片枯黄的小雏菊花瓣，轻轻放了进去。盖上盖子，塑料盒是透明的，花瓣在里面清晰可见。
　　他盯着盒子里的花瓣看了片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然后将这个小塑料盒，放进了办公桌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那里通常放着他常用的钢笔、印章和便签纸。
　　抽屉被轻轻推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那片花瓣和它可能代表的、某个雨夜花店里微不足道的意外，一同关了进去。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付宣重新拿起白大褂，挂好，坐回办公桌前，打开了下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在他拉开那个抽屉取印章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个透明小盒，以及里面那片安静的、枯黄的花瓣。
　　---
　　又过了几天，是周末。花店的生意比平时稍好一些，有来买花布置家居的，也有预订花束送人的。陆辛忙了一上午，午后才稍稍清闲下来。
　　他正蹲在冷藏柜前整理新到的一批郁金香，玻璃门上的风铃响了。他以为是顾客，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请随意看”。
　　“陆老板？”一个有点熟悉、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
　　陆辛抬头，看见一位三十多岁、打扮知性的女士站在门口，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认得她，姓李，是附近写字楼里一家设计公司的总监，也是他店里“每周鲜花”的固定客户，算是熟客了。
　　“李姐，下午好。”陆辛连忙站起身，擦了擦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您这周的‘秘密花园’系列我已经准备好了，正想下午给您送过去呢。”
　　“不急不急。”李女士摆摆手，走进店里，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四周新到的花材，“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亲自挑一束花，送人。”
　　“好的，您想送给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偏好的花材或颜色吗？”陆辛走到工作台后，习惯性地拿出记录本。
　　李女士走到一桶盛放的粉色玫瑰前，低头闻了闻，笑道：“送给我老公。他最近项目忙，总加班，想给他书房里添点生气。颜色嘛……素雅一点就好，不要太浓烈。”
　　陆辛想了想，推荐道：“那可以选择白绿色系。比如白玫瑰搭配尤加利叶和绿铃草，或者白色郁金香搭配雪柳叶，都很清新耐看，适合放在书房。”
　　“白色郁金香加雪柳？听起来不错。”李女士点点头，“就这个吧。包得简单雅致些。”
　　“好的，您稍等。”陆辛应下，立刻去挑选花材。他选了几枝形态优美的白色郁金香，又配了几枝线条感十足的雪柳。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修剪、搭配、包装，手指灵巧地在花叶间穿梭。
　　李女士也不催，就站在旁边看着，偶尔和他闲聊几句。“陆老板手艺是真好，每次看到你包花，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安静又舒服。”
　　陆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只是熟能生巧。”
　　“这可不是熟能生巧就行的，得心里真的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才行。”李女士感叹道，目光落在陆辛柔和的侧脸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带了点调侃，“对了，陆老板这么温柔细心，又长得清秀，肯定很受欢迎吧？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陆辛正在系丝带的手一抖，差点把蝴蝶结拉歪。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下去：“李、李姐，您别开我玩笑了……我，我就是个开花店的。”
　　“开花店的怎么啦？”李女士笑起来，“现在女孩子，还有不少男孩子，就喜欢你这种安静又会照顾人的类型。哎，说真的，要不要李姐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公司可有不少优质单身青年呢。”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陆辛连连摇头，耳根都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加快手里的动作，只想赶紧把花包好，结束这场让他坐立难安的对话。
　　李女士见他窘迫成这样，也不好再继续打趣，笑着转移了话题：“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陆老板脸皮薄。对了，这花我直接拿走吧，正好顺路。”
　　陆辛如蒙大赦，赶紧将包好的花束递过去，收了钱，将李女士送出门。看着她走远，他才长长舒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
　　回到店里，他的心还因为刚才的玩笑而有些乱。李姐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平静的心湖。受欢迎？恋爱？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遥远得有些不真实。他的生活很简单，花店、家、偶尔去花市进货，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更别提认识新的、可能发展关系的人。
　　他的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穿着白大褂，或者湿透的黑衬衫，眼神很冷，指尖有点凉。
　　陆辛用力摇了摇头，把那画面甩开。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那只是个意外，一次普通的买卖。付医生那样的人，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
　　他走到收银台后面，习惯性地蹲下身，想打开那个带锁的抽屉，看看里面的铁皮盒子。指尖碰到冰凉的锁孔时，却又停住了。
　　看了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是过去，是已经被锁起来、不应该再时常翻动的记忆。而未来……未来大概也就是这样，守着这家花店，看着四季花开花落，日复一日吧。
　　至于心里那点刚刚被玩笑话勾起的、细微的波澜，和某个雨夜残留的、不真切的触感，就让它慢慢沉下去好了。
　　陆辛站起身，重新拿起园艺剪，走向那些需要打理的花材。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他低下头，开始专注地修剪一枚玫瑰的刺，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安静又柔和。
　　花店里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