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倾杯》丝路鹤翎

24、第三十五章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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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戚少商难得可以晚起一天，他悠悠转醒时，伸手一摸却扑了个空，这几日，他们两人同床而卧，一向是他起得早些，今日顾惜朝不知去了哪里？他这才睁开眼睛。却看见顾惜朝早早穿得整齐坐在桌边，正在研究他那把“痴”。看他醒了，抬起头，淡淡地说：“醒了？起来吃早点。”戚少商懒懒地嗯了一声，却仍赖在床上，支着头看他，他却仍低下头看那把剑。通体雪白，剑身细长，看起来朴实无华，只得白得连星点光芒都看不见，不知是白得融入四方天地，还是沉寂得不想发出些微的光。

　　戚少商低低地笑：“一把剑值得你看这么些时候？”

　　顾惜朝握着剑身，举起端平，慢慢看过，而后放到桌上，淡淡地道：“昔日黄庭坚评晏小山人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大当家，你不落于他，所以倒也配得上这把剑。”

　　戚少商此时才慢悠悠地起身，边洗脸边问：“愿闻君详。”

　　顾惜朝微偏头，眉间一挑，眼中便有了笑意：“这人百负而不恨，终不疑人欺己，倒是不用改。”戚少商听了他的话，知道他是打趣，坐到他身边，伸手取过自己的佩剑，抽出来边看边笑问：“那其余呢？”

　　顾惜朝手指轻敲着桌面，漫声道：“为信义二字，不惜身死，家国天下，不比此二字重，为一痴也；江湖庙堂，名利威胁，仍不改初衷，此一痴也；为情可割袍，但红颜离散，心中虽不无遗憾，仍肯舍命一护，又一痴也。”

　　戚少商听完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他看着自己的剑，慢慢叹口气，而后苦笑说：“我怎么没觉得没一件是好事呢！”顾惜朝看着他的表情，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很轻，稍纵即逝，却是一种赞赏或者好心情的表现。戚少商知道他这四句所指的事情，其实纵使令他有时候十分愤恨的，却是仍是打动他的。

　　顾惜朝将碗推到他面前：“再不吃就凉了。”戚少商便端起碗稀哩呼噜三口两口吃光，放下碗便看到他不赞同的表情。顾惜朝总说吃饭要慢，太快了，时间久了身体里就会这个火上升那个木下降的。他冲着他笑笑，便看他沉下脸无奈地低下头一口口啜着药茶。戚少商收拾妥了，便要出门，顾惜朝却抬起头叫住他：“这两天，我要去趟大相国寺。”

　　他说“要”不是“想”，便是决定要去，戚少商想了想，这段时日是寺里香火好的时候，想他是要去给晚晴烧香，但他微皱起眉：“我到腊月二十前都没有空。”

　　顾惜朝点点头：“我知道，我一个人去。”戚少商有点为难，顾惜朝看他踌躇的表情，微晒道：“怎么，大当家还怕我跑了不成？”

　　戚少商不太好意思地说：“还有一个月便过年了，你又跑到哪儿去？”

　　顾惜朝慢慢说：“何况还有好几个人都跟着我。”语气中仍是浮出些许无奈和不满。

　　戚少商回转过来附身轻轻吻他：“最近这么乱……”他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推推他：“大白天的……”

　　看他脸上都红了，戚少商大笑起来：“好，好，大白天，我们要正经，到晚上再说。”说着竟朝他挤挤眼。顾惜朝又好气又好笑，反手抄起一个茶杯，作势要扔过去，他便假意向门外躲去，一边躲，仍一边说：“别害羞啊！”

　　顾惜朝忍住笑，扳着脸指着门外道：“戚楼主快请吧，别耽误了大事。”

　　戚少商方整整衣服走出门，走了两步，又回来探头道：“今天冬至，饺子等我回来再下锅。”看着顾惜朝无奈地瞪他，方笑嘻嘻地走了。顾惜朝听他走得远了，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撑不住笑出来，半刻，却听到留白轩中传出幽幽地叹息。

　　站在大相国寺的大殿里，顾惜朝并没有靠近佛像，他只是跨过门槛，而后站在门边一隅，看着络绎不绝的各色香客，一个个对着庄严慈祥的佛像，叩首合什念念有词。他看着那些香客许久，才又看向佛像，那彩绘金身栩栩如生，修长的眼在粉漆脸上含着笑意却无尽的庄重，空茫般却温柔地看着众生。佛家讲一切皆苦，苦由欲来，灭欲方生，那么这些人在求得，不是欲么？那么，他们怎么才能生？

　　每个人心中的愿望，希望过得好的愿望，便是欲？是不是也应该灭？

　　他想着，慢慢走到门外，请了三柱香，在大殿外的长生海灯中点了，站在殿外院中的香炉前，隔着浓郁的烟，向已看不表的佛像遥遥鞠三个躬。若上天有好生之德，云间海外真有佛祖，请保佑九泉下的晚晴，她无辜善良，来生自当无忧无虑；亦请保佑红尘中的戚少商，他是真真合侠义，有他，也许，像晚晴这样的无辜人便可以免受痛苦。将香插入香鼎中，他唇边微微浮出一个笑，至于他顾惜朝，杀人如麻，天生如此，无需神佑，无需仙恕。

　　香鼎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将香插入后，转身看向方才那个走远的穿宽大青袍的大哥哥，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为何如此好看笑容中，竟然像她病重的娘亲一样，饱含痛苦？

　　顾惜朝上完香，便觉身边有人碰了他一下，便若无其事地向大殿后面走去。他知道戚少商忙得脱不开身，才一人前来。幸而他早已不限他自由，只是仍有弟子跟着他而已。他向前走着，绕到寺后，眼前即刻便是大相国寺的一片梅林，一个花匠站在一株梅前，梅林旁的小道上，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顾惜朝向他走去，淡淡地说：“不要杀人，我还不想事情没办成，戚少商又找了条理由来坏事。”说罢向那马车走去。身后树间已飞出几道黑影，向陷在他身的暗哨冲去，顾惜朝头也不回地登上马国，那花匠身形一动，已坐到车前，手中的长鞭啪地一声直直飞出，马车飞驰而去。很快将无暇分身正在打斗的众人抛得无影无踪。

　　戚少商听着挂了彩的弟子的报告，轻轻地叹口气：“你们不用自责，你们做得非常好了，是我太疏忽了。”

　　闻讯赶来的铁手低声开口：“少商，也不能怪你，我们都放心太早了。”

　　戚少商摆摆手，苦笑一下，站起身低道：“我想静一下，好好想想，恕我失陪。”抬脚却又转身平静地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你们谁也不要动手，我说过，如果出了事，他的命，我自然会取，我的命也会也有交待。”他说罢，慢慢向留白轩走去，身影淡淡。

　　追命拉住还想说话的铁手，低道：“戚大哥很伤心，你便不要说了比较好。”铁手闻言叹气，而后眉毛中露出不解和怒意。

　　戚少商站在留白轩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慢慢转个圈再走回来，如此不停。床上的被衾还留有淡淡地草药香，书架上卫无方那本药典仍在原处，长案上还未临完的字，晚晴的牌位前新换了一枝老梅，从窗外望去，花窖的药还颤微微地，一切都好，怎料主人却毅然决然。前一日还笑颜相向，居然又是一点风声都不露。

　　他慢慢坐在窗前那张榻上，手轻轻抚过旁边的长书案，低声道：“怎么这么急？竟是一刻也不要等。”说罢，他支着头，闭上眼，低低地笑出来：“我倒忘了，你这个，一向不听人说，这次没人拦着你去追你要的权势了？”屋子里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顾惜朝此时却正站在相府的花园中，看着阴云半铺的天空，慢慢等待。他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换了几辆车才进了城入了相府。那日铁手走了，他便传书给了蔡京，安排了今天的一切。楼里的花匠虽出自同一个铺子，但时时派得却不是一个人，他早便发现了，别人也找到了个漏洞。所以，当日董风来杀他时，用得便是这个路子，用这个方法杀主事者不利，但是杀一个客人，还是方便得多，毕竟他常出入花窖，而花匠却是最能靠近他而不受怀疑。幸而，人不是董风的，他当时露出杀机，反被劝说为自己去给蔡京送信。即使他时时一步步算计，有时，仍是要赌下运气的。

　　蔡京据说现时不在府上，顾惜朝在心中淡淡地笑了。这全城中据说最狡诈的狐狸，也脱不了官场上故意要给人下马威的习气。还是说，这人老糊涂得都要气数尽了。他微微笑着，安静地等着，同时，心中轻叹：戚少商，这个时候，是着急，伤心，还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