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臣》春禾人则

33、第三十三章

　　我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这天古村，原来离镇上并不远。
　　赶到“采风斋”，见小陶正垂头坐在屋子一角，手上还紧紧抱着我要让他脱手的画卷，而店铺老板则沉脸坐着，冷眼看着我们走进。
　　“小陶。”我一如平常的唤了他一声，他立刻抬头看来，见着我和他爹，不由眼圈也红了，赶紧跑来，拉住我袖子：“先生，我、我不是有意的，是后面有人撞了我，我才不小心……”
　　“我明白。”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径直走到那老板面前，客气的道：“老板，请问小陶损坏的是哪一副字？”
　　那老板打量我两眼，冷笑了一声，想是料定我也管不了，只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边上的卷轴：“那副。这可是当年权臣卫怀风的遗作，全天下就这一卷，现在外面叫价已经上千两，前一阵子才有位少爷看中了，说是今日去取钱来买，你说怎么赔吧！你们要是赔不出来，就等着见官！”
　　陶师傅听了，更是慌张，几乎要跪倒下来。
　　我将他扶着坐在一边，然后打开那个卷轴。
　　这幅字……
　　我微微一皱眉，然后却笑了：“老板，这幅字，是赝品。”
　　此话一出，几人都震惊的看着我，老板立刻紧皱了眉头，怒道：“你哪里来的穷酸人，不懂就别乱讲，不与你们多说，见官去！”说着便要去拉小陶。
　　小陶父子立刻拉我：“先生，先生！”
　　我也不急，只徐徐笑着，定定看着那老板，道：“好，我们这便去见官，看是你这卖赝品假货的有理，还是我们有理。”
　　老板本气势汹汹，见我如此气定神闲已经有些疑惑，而我反而提议见官去，他便更迈不开脚了。
　　我见他如此，知道他也有些犹疑不定，便道：“老板，我们损坏的不过是一副赝品假货，若是告上官府，大多赔你几两银子，可若是揭穿你此处竟将赝品当成真迹来卖，到时候你要赔那买主大笔银子不说，这‘采风斋’的名声怕是就会一臭万年了吧，你当真要去告官？”
　　老板顿时没了话，但也没完全信我，只是狐疑的拿回卷轴，细细打量：“赝品？这是赝品？”
　　我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指着其中一处，道：“这处的笔画太过浮躁了，若是卫怀风的笔触，此处应该微微勾起，而这边，这一横也该上挑才是。”
　　老板瞥我一眼，见我一派认真的摸样，更是动摇起来。
　　我趁热打铁，道：“老板，我已经潜心研习他的字画多年，是真是伪一眼便知，你若是信我，我无偿替你临摹一副，就当是这孩子不小心碰坏的赔礼，你说如何？”
　　老板一时不做声了，只抬眼看着我，然后又将墙上的另外一幅字取了下来，一对照，果然是有我先前说的那些差别，顿时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若是老板不信，大可以报官，我们三人跟着去，绝不脱逃。”我说的斩钉截铁，见老板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便知他已经彻底动摇，我于是放软了声音，道，“况且，我也在这里卖过几幅画，虽未和老板见过面，也总算是有些缘分，不管你怎么处理，我悉听尊便。”
　　老板这才恍然：“莫非你就是那位卫闲公子？”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他笑了，脸色也顿时轻松不少，“若是卫公子你，我就不怀疑了，你的画神韵颇丰，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名家手笔！若是你说的话，我自然是信了！”
　　我谦虚道：“老板抬爱了！”
　　“唉，既然不小心购入了一幅赝品，也算是我有眼无珠，卫公子，那就要麻烦你帮我临摹一副，我权当是仿作去卖了，价格是低，但也不算是骗人了。公子，你说这样可好？”
　　我见他说的坦率，心中却是有些歉疚了，不过为了小陶，也只有对不起他，便点头应了声“好”。
　　去了他字画铺的后厢，展纸磨墨，我定了定心神，然后提肘下笔。
　　不消多久，临摹的作品便完成了，我才刚将其展开，老板就已经击掌叫好了：“好字、好字！”
　　我摇头笑：“我只是临摹而已。”
　　老板赞道：“公子下笔稳重，字体洒脱流畅，竟更胜原作！”
　　我只是笑笑。
　　从前我虽可看穿诸事，但内心压力颇重，下笔自然会带着些郁结，而如今一身轻松，心无旁骛，自然写的更加行云流水。
　　“能交上卫公子这样能耐的朋友，真是我的荣幸！”老板喜笑颜开，将我的字画挂在中央，“想必不消多时，卫公子定能扬名天下了。”
　　我原本只当是件小事，被他如此一说，心里却有些不安，唯今我是想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什么扬名天下之类的，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为了小陶，我也只能顺水推舟。
　　好歹此事就这么结束了，我问老板要了那副被弄破的字画，然后带着陶师傅父子，往天古村赶，没走几步，就将那副字彻底毁坏，弃在一边。
　　小陶对我很是敬佩：“先生，你好厉害，一眼就看出那副字画是假货！”
　　陶师傅也是频频点头：“这次多亏了先生了！”
　　我无奈的笑笑，我该怎么告诉他们，那幅其实就是真迹？
　　自己写的字当然认得，只是那是自己初期的作品，笔触都还不是很成熟，自然是同后期的字体有些不同，不过也幸好那副字画是前期之作，才能唬得住那个一知半解的老板。

　　于是又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不由想，一水怎么还未回来。
　　忍不住去向别人打探，原来这天古村地处大樑的北方，而那温泉池是南方圣地，两处竟是横跨了整个大樑，怪不得当初一水执意不肯离开，这一来一回，竟是要数月之多……
　　也幸好我对此处已经渐渐熟悉，偶尔也会去镇上买些笔砚回来，看到些好书便购下，若是有些新奇的玩意儿，也不忘带给那些个好学的孩子玩玩。
　　自那次事后，我想尽量不与那“采风斋”老板多接触，也不叫小陶去帮我卖画，渐渐的，手头上的钱也不够宽裕了，不由便思忖着是不是要去找些活儿干。

　　钱渐渐少了，一水还不回来，生活总是要过的，更何况还有私塾的大笔开销，所以当小陶说有个人要出钱我帮忙抄封信件的时候，我也是有些心动的。
　　“先生你还记得那天你在书画铺写的那副字么？”小陶乐呵呵的道，“我有个朋友看中了买下来，然后跟那老板打听后就找到了我，他听说你是我先生，很佩服呢！说是要请你帮忙，可不可以？”
　　我问：“是什么朋友？”
　　“你放心啦，他很够义气的，那时候我第一次去镇上办货，被人骗了，还是他替我出头的。以前他也常常来村里玩，只是最近家里头要办事，才没来，你去见见就知道了。”说起那个朋友，他倒是一点都不吝惜赞美之词。
　　小陶虽然老实，但也不笨，他能如此称赞的朋友，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只想了想，便答应了。
　　“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小陶听我应了，很是高兴，“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我跟着他进了镇里，曲曲拐拐的进了个酒楼，便到了间雅间门口。
　　“到了，到了。”他敲了敲门，然后便推门进去，笑道：“小康，我带我先生来了！”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见那个背影转过来，不由愣住了。
　　十八九岁的少年，灵动的双眼，华丽高贵的穿着，原本微微焦急的样子，见了我，便是如释重负开朗的笑：“卫先生，请进请进！”
　　我只是略微迟疑，便被小陶推了进去：“先生，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乐康，是我朋友！”
　　我牵强的笑了笑，真没想到，小陶居然会认得乐康。
　　“这位便是我先生！”小陶呵呵笑了，“他叫卫闲！”
　　我对他微微一笑。
　　乐康也笑了笑，然后便道，“卫先生，我看过你的字，和我一个朋友写的真的很像！”
　　我知他是指的谁，只能不置可否的笑笑，我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他能就此将我当作朋友，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不知乐少爷要我帮什么忙？”我只能转移话题。
　　他听了，却是一皱眉，“卫先生，你别这么叫我，显的多生分，就和小陶一样，喊我声小康就行了！我也喊你卫大哥可好？”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可以马上就熟络起来，就好像当初在秦致府邸，他只见我一面，便断言我是个好人，真是天真的可爱。
　　“好，”我点头，“小康，是什么事？”
　　听我如此一叫，他顿时笑了开来，然后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脸也垮下来了：“我不当心弄坏了一幅书信，想你帮我临摹抄写一封，你说行不行？”
　　“可是我对临摹字体并不在行。”我并不是骗他，我知道他定是听小陶说过在“采风斋”的事，当我谁人的字体都能临摹吧。
　　“这个忙你一定能帮的！”他急急道，“那是卫怀风的字，你临摹的如此之像，一定没人看出来！”
　　我顿时一愣，还未来得及推脱，他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小心翼翼在我面前展开。
　　认真看了，却竟是我当时的那封“认罪状”！
　　“你、怎么会有这样东西？”我不由吃惊。
　　他却误解我的意思，当我不敢替他抄写，忙道：“不碍事的，这封信是我一位大哥那里得来的，你替我抄了，我立刻回去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连累你！”
　　“我不是怕连累……”我叹口气，只能道，“看这信的内容，怕很是重要，你如此着急，我也又怎么能不管不顾？”
　　“那卫大哥，你是答应帮我了？”乐康眼中一片激动，“卫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我苦笑不已，他倒是当谁都是好人。
　　“笔纸墨我都已经备好。”他呵呵笑着从边上拿出，摊在桌上。
　　我只能默默配合，认真的临摹那封自己的绝笔信。
　　临了，他递给我百两银子，到底是阔少爷的手笔。
　　我推辞了一下，但他执意要给，说是原本就说好的，一份劳动一份收获，我想了想，反正最近也想购置些桌椅，便大方收了，只是期望他以后也别再要我帮这样的忙了。
　　之后便与他告辞，我思量了半晌，也不知这封信他是从何得来，便也不想了。

　　但第二天，我便自食恶果了。
　　还未睡醒，屋外就一片吵嚷声，我才披了件外衣，屋门便被猛然撞开，一队官兵鱼贯而入，将我齐齐围住。
　　我定了定神，见一人慢慢进来，挺拔的身姿，俊朗的眉眼，开口的声音虽冷，却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干练，只是少了那原本的温和，多了份黯淡和冷漠。
　　“你就是卫闲？”他定定的看着我，神色里带着不少的疑惑。
　　我点点头，还未说话，乐康已经冲进来了，急急叫道：“别抓他！信是我逼他抄的，别抓他！”
　　来人淡淡转身，随着他到：“乐少爷，王爷有命。”
　　乐康软下声音，“贺凌，他是我朋友……”
　　“抱歉。”贺凌手一挥，“带走。”
　　多日不见，他依旧沉稳，可是那些曾经的温和气息，却是一丝都找不到了。
　　我低头将衣物穿好，手却不由有些发颤，因他说的“王爷有命”。
　　整个大樑，称之王爷的人，唯有秦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