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宵》荼小颂

35、感情与篮球

　　流川推开家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那盏暖橘色的落地灯散发着熟悉的光芒，浅浅笼罩着沙发上那个倚着抱枕瞌睡的人。
　　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也曾这样坐在沙发上，边打瞌睡边等仙道回家，整颗心像浸润在温水里，眼睫悄悄沾上了水雾，视线跟着晕散了一些。
　　流川自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当他靠近那个人，总是无法自控地舍弃一些冰冷的理性，任凭感性的情潮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厚厚防御的心墙。
　　他想为仙道拨开那缕垂下的发丝，恋人看上去异常疲惫，白天在居酒屋打工，入夜才能抽空出来，偷偷去医院陪他，还是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口遥望着他。
　　恋人无比认真地保护着他那其实可笑的自尊心，强烈的酸楚感不禁驱使流川弯下腰慢慢凑近恋人，在对方光洁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仙道眼睫不住颤动，在流川接到泽北视频通话时，他就惊醒了，然后选择继续装睡，想等着流川的自然反应，结果等来了这个意味不明的吻。
　　“你回来啦。”仙道睁开略带迷茫的眼睛，原先湛蓝光泽中的笃定褪去了大半，看上去颇有些局促无措。
　　“嗯，我想吃拉面了。”忙了半天，流川确实饿了，肚子里的咕咕声冲淡了氛围中的尴尬，恰到好处解了围。
　　厨房里有面条，如今仙道每天在店里少说要为十几位饥肠辘辘的食客煮面，厨艺理所当然日益精进。
　　高汤来不及现熬，他只好勉为其难，以鲣鱼粉暂代，很快煮了一碗豚骨拉面出来。
　　热气腾腾的拉面安安静静置于餐桌上，流川捏着筷子恍神。
　　仙道见他一时没有开动，将碗小幅推到了离他更近的位置，轻声道：“吃吧，凉了味道会变差。”
　　这是流川吃过记忆最深刻的一碗面，甚至超过了那个雨天与仙道在湘南面馆偶遇，连续几大碗的面条，后来想起来，当时他并非饿狠了，而是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
　　要怎么解释，面对某个特定的人，七上八下的忐忑感觉……
　　“你怎么不吃？”收回思绪的流川忽然意识到，仙道一直坐在对面注视他，却没有顾自进食。
　　“可能饿过头了，不太想吃，等会吧！”厨子如实回答。
　　心满意足吃完拉面开始犯困，流川打算先洗澡，等清醒点了再和仙道说说话，于是从行李箱拿出浴巾，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留在客厅的仙道几乎在倒数流川洗完澡的时间，每次洗澡差不多七分钟，嗯，七分钟后，是该好好聊聊了。
　　等流川在第八分钟拉开浴室的门，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仙道身边坐下，听到身畔的人滞重的呼吸声，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倒底有多思念他。
　　因为薄软的唇带着点薄荷般的凉意，贴紧了自己的唇，反复辗转，磨蹭，咬合。
　　可是仅此而已，仙道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了，他很快松开流川，深呼了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开口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流川双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清冽的嗓音染上几分暗哑：“我没有去美国，是去医院动手术，想治好腰伤。”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反正泽北明确告诉他，仙道都知悉了。
　　“嗯，为什么选择瞒着我呢。”仙道没有用很强烈的质问语气，几乎感觉不到句尾是个问号，仿佛是不经意间闲聊起已经翻篇的往事。
　　“……我也不知道，但不想让你知道是真的。”流川不想再扯谎躲藏，有些自暴自弃地摊开想法。
　　仙道侧过身揽住他的肩，极其温柔地帮他延续未说完的话：“枫，还是我来说吧，关于你为什么不愿透露决定用最激进的治疗方案，不想让我担心是真的，回避内心矛盾也是真的，后者恐怕才是最关键的原因……”
　　流川不解地回望他，生怕仙道会误会什么，在差点按捺不住焦急之前，终于听清了对方如何一步一步拆解他的心思：
　　“在我们重逢之前，因为身体受伤你不得已放下了篮球，生活失去重心，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追逐的……”
　　“你喜欢我，一部分是因为我无意缓解了你的无助与痛苦，被当作治愈你的药，对此我当然不在乎，还会感到无比庆幸……”
　　“可是腰伤横亘在正常生活中间，影响到方方面面，我才向阿牧藤真求助，希望根治你的痛苦，只不过没想到，藤真还有更好的方案……”
　　流川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更好的方案！当时不知道成功的概率，很大可能是更糟甚至全身瘫痪！”
　　“是啊，那么大的风险，你还是决意要做，枫，因为你真正渴望的东西，是未来……”
　　仙道轻抚着流川的脸颊，目光中藏不住的眷恋，继续拆解道：“其实你意识到了真正渴望的未来里，是有篮球的，和十六岁的流川枫一样在赛场上追逐梦想，哪怕一丁点复原希望，足以赴汤蹈火……”
　　流川安静下来，默认了这一点，他确实像飞蛾扑火般扑向前途未卜的手术台。
　　“……而对于没有篮球的，纯粹只有我们两个的今后，有着挥之不去的迷惘。”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流川挣扎着想解释，又恨自己词不达意，颓然，沮丧，悲怆，齐齐涌了上来。
　　为什么要把感情与梦想混为一谈，本来就没有高下之分啊。
　　仙道看懂了流川的惶恐，将他拉到怀里拥紧，叹了口气：“你爱我，我毫不怀疑，问题是如果你为了我，变得不像你自己，这种爱能维持多久，还是注定要在反复煎熬中滋生出不安？”
　　“我也可以……有篮球，也有你。”流川理清了一点头绪，挣扎着吐出这句话。
　　“是啊，都要都有，是成年后的梦想，可惜我，很讨厌将自己与篮球摆在一起，非让你二选一的境地，仿佛我跟它是敌对的，你明白吗？”
　　流川摇摇头，表示不明白，什么叫敌对的，仙道不也喜欢篮球吗，他们不是因此相识的吗。
　　“也许我嫉妒泽北荣治，他至少从未放弃过篮球，不像我，不敢寄予某一样事物全部的希望！”
　　“也许自从我放弃篮球起，我们已然越走越远，失去了并肩同行的可能，我曾经以为那也不重要，现在却意识到很要命，因为即使我无法说出请求你不要再上场打球这种话，心里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想的！”
　　流川愣住了，他难以想象仙道想阻止自己上场打球的心，到了如此强烈的地步。
　　“你不想……让我打球？”流川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想再确认一次。
　　“是的，我不想，不管原因是什么，非常不想，那就是我们回避的矛盾，我不想你继续打球，你就永远无法做回真正的流川枫！”
　　流川好不容易弄懂了，仙道是说，妥协也好，坚持也好，对感情都是两败俱伤。
　　“那……如果我不打球，你想我做什么呢？”
　　“想你永远待在我身边，平凡的工作，平淡的人生，平安地相伴到老……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去想象，都想象不出你会乐在其中的模样！”
　　仙道硬生生转过头去，流川分明看见他隐忍的泪水。
　　流川想，仙道太爱他了，也最懂他，所以才不想让他失去自我，生怕万一恋人为了爱妥协，余生耿耿于怀。
　　太爱了，就不敢以自私之名亵渎爱情。
　　确实，波澜不惊没有激情的日子，不是流川所向往的，若是一时为爱妥协，那才是最可怕的“今后”，而不是“未来”。
　　藤真友善给予流川的一线光明，刺破了死寂的黑暗，却也照亮了他与恋人彼此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