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那意难平》巫山无恙

24、同上

　　阮柏颂回头偷瞄一眼，做贼似的，眼睑被混合海水的泥沙沾污。

　　他迅速转回来，目光残留着身后的脏污。

　　石子本就多凡尘，在海里待了或有上千年，光滑之下，是纷纷扬扬的恶意。

　　陆宴景被紧紧包裹，他脸颊通红，捂着脸，一动不动。

　　大腿的刮伤传导疼痛，一刻也不停歇。

　　少年不再移动，他孤单地坐在枯骨上，随波逐流落到身上的海藻，成了落败的纪念币。

　　“他们走了吗？”

　　陆宴景不敢冒头，只是小声道:“我不想裂开啊。”

　　没有回答。

　　少年手轻轻碰到衣物包裹的圆球，欣慰地笑了。

　　“都怪我，我们逃……”

　　都怪我当初不学游泳，我们逃不掉了，他想。

　　下一秒，他悬着的腿被软肉顶起，弹跳一下落入熟悉的冰冷。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冷冽的威吓:“跪下！”

　　深海中，没有海洋生物能够逃离王的命令。

　　炸弹因为有双手的拉扯，没有顺应声音跪下去，却也面部扭曲，青筋暴起。

　　感知着腿上突如其来的反应，阮柏颂愣住了，他想。

　　人类的身躯也抗拒不了吗？

　　这个想法刚出来，触手尖就爬上来，压制他抬起的膝盖。

　　不让喜欢的人下跪，这是幽蓝之境的习俗。

　　阮柏颂微微笑，他目视前方，章鱼留出的距离不近，视野刚刚好。

　　那些妄图逃窜的鱼虾，齐刷刷低下了他们的头颅，如果鱼有冷汗，现在应当遍布他们的脸庞。

　　他们喧哗着，说着一口陌生的腔调。

　　“我怎么听不懂了？”阮柏颂低头，身上的鳞片不知何时脱离。

　　他只得默默注视对话双方，偏偏炸弹还不老实，一个劲扑腾。

　　“别吵。”

　　他伸手探进衣摆，索性将炸弹拿出，面对自己。

　　阮柏颂食指贴唇:“嘘，我在沉思。”

　　手舞足蹈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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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没好气地说道。

　　阮柏颂眯眼看向他，手掌翻转挨近咽喉，一划。

　　“你威胁我……”炸弹不敢冒头，短短的手举起：“我投降，你别打我。”

　　“没威胁你。”

　　没有解释的对话是无趣的，少年托腮，慢慢道:“你不觉得这样会很凉快吗？”

　　“毫无感觉。”

　　“好吧。”阮柏颂摊手，无奈耸肩:“其实我本来想说刺激的。”

　　“你真是个恶鬼。”陆宴景顿时挣扎着要逃离他。

　　阮柏颂没有诚意地嗯嗯两声，认真偷听对话。

　　虽然声音是公放的，但听不懂，也就和偷听一般无二。

　　也许是简雨栩看见了他的恹恹神情，说话快了不少。

　　鳐鱼急促扭动长而细的尾巴，嘴边气泡形而灭，连绵不绝。

　　章鱼听烦了，抬起它的触手，唇瓣刚起，声音就被阴影覆盖。

　　鲤鱼自海面往下冲刺，在它的身后，是足以捕捞岩石的大网。

　　网快速收拢，勾住了海草，困住了珊瑚，带走了鱼虾。

　　被网拉起的那刻，少年身形缩小，变成了水母。

　　短暂的宁静，简雨栩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地方，抬头。

　　大片大片的海浪冲击渔船，打断了渔人的歌声。

　　暴风雨疾驰而下，吹卷起白色航帆，船长冷漠地注视这一切，手紧紧握住方向盘。

　　“勇士们！”他振臂高呼:“这是挫折，但他拦不倒我们。”

　　他的狂笑在迷糊的海水中回荡，轻而易举否定了一个人的怨恨。

　　“我们是无敌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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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无敌舰队！”
　　“我们是无敌舰队！”

　　一声声附和响在甲板上，舱门旁，指挥室。

　　每个人都坚信，他们会是胜利者，事实也的确如此。

　　大海自这番激烈后再无风波，小镇一日比一日春和日丽。

　　集市旁的小道士，一个牛仔拢拉头上的帽子，慢吞吞走着。

　　在他的手指间，夹着两层塑料，源于一个单薄的，装着捕捞收获的塑料袋。

　　透过隔阂，阮柏颂看见了小镇，熟悉的小镇。

　　似乎自己从前来过。

　　正午的太阳炽热，打在一张张陌生的，自豪的面孔上，这是小镇的统治者。

　　大海饲养的人民。

　　因为生活的水渐渐变臭，他的视角变得狭小，模糊。

　　阮柏颂便用这般模糊的眼睛，看见了人类头上的对话。

　　像漫画一般写在人物头上或脸旁的字，多种多样的字体迷眼。

　　但不论哪个人，不论哪个时候，他说的话都带有感叹号。

　　这是感叹编篡的历史，这是小镇人们平凡的生活。

　　碰到一个熟人，牛仔停下脚步，和他聊起天来。

　　“我的好伙计，今天可真热。”

　　“是啊。”那人注意到他手中的袋子，嬉笑问:“战利品？”

　　牛仔的脸上浮现小镇人一样的无法言说的骄傲。

　　他挺直腰板，仰首道:“没错。”

　　他吹嘘道:“你懂那种感觉吗？我的心澎湃着，手不停发着力，被刮伤也不在乎，只想看见网被拉上来……”

　　“好啦好啦。”

　　那人不懂，也不想听他的经历。

　　只简短一句话打断他:“你一定在其中加了不少后来看法。”

　　“我记得你昨天没有去赶海。”他抓一下自己浓密的胡子，神秘兮兮。

　　“对极了！”

　　牛仔的鼻子快要扬到天上去:“还得是我抓到的……”

　　“要是别人的，昨个就死了焉了，你瞧，我的多快活！”

　　塑料袋突然被举起，水母被激荡地头晕目眩。

　　那人看见他面色如常，目光移到他抱着的东西时，一惊。

　　他凑近牛仔耳边，小声说:“这怎么还有一个炸弹？”

　　“意外收获嘛……”牛仔使劲揉鼻子，制造酒醉一般的红。

　　“那这些鱼，你红烧还是清蒸，我带点酒来？”

　　牛仔拂开他靠近的手，嗤笑道:“谁不懂你的小心思呢？走开。”

　　“我要把他们卖到集市上去。”

　　末了，他补充一句:“拍卖，也许能卖一个银币呢。”

　　日光拉动他的影子下移，走到一个巷子他停下。

　　一声响过后，牛仔安详地躺在地上，从天而降的人影蹲下，捡起了塑料袋。

　　袋子被摔破，他跑地很快，阮柏颂失去意识前，直觉颠肺流离。

　　因此，他和一只手相碰而过。

　　日轮转到最西边时，牛仔醒来了，周边空无一人，面前是随手撒下的三枚金币。

　　心底的不甘一瞬间消散，他小心翼翼将金币挨个捡起放入口袋。

　　一路上，手都插入衣兜。

　　那只促使塑料袋旋转，差点憋死阮柏颂的手，来于简雨栩。

　　少年冷冽地张望，他抬起手臂上的伤痕，被一个鳞片切入。

　　在他想要通关鳞片联系时发现的遗漏，“会去哪里呢？”

　　简雨栩低头，张开手臂，腿像圆规一样描摹距离，晃晃悠悠，不敢放下。

　　巫月的话近在咫尺。

　　“我要在陆地上行走。”他说:“我需要人类的双腿。”

　　巫月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放下挡住嘴角的手背，逗他。

　　“少年，你听过美人鱼的童话吗？”

　　简雨栩不明地看向她，懵懂眨眼:“应该是没有的。”

　　“那我讲讲吧……”

　　少年不耐地打断她:“你不答应算了。”

　　老太太看着他，想到以前脑子坏了的自己:“小伙子别生气，你听了再做决定。”

　　片刻，故事简短叙述完。

　　简雨栩缄默一会儿，问:“我想回陆地就必须踩着刀尖吗？”

　　“差不多吧。”巫月托腮，兴致勃勃:“不过，性别不同，结果也不一样的，你还愿意吗？”

　　“不告诉我代价？”简雨栩意外道。

　　“真爱是不能用牺牲来衡量的。”巫月给自己倒茶:“你只用告诉我，还愿意吗？”

　　也许会失去一切，你还愿意吗？

　　简雨栩没有犹豫，向前一步:“我愿意。”

　　巫月欣慰地笑了，轻声哼哼:“还好你没像他一样背信弃义……”

　　她拿出刚才调制好的药水，银色汤匙轻轻搅拌。

　　汤匙伸出后，巫月捧起茶杯，缓缓吹出一口气，递给他。“喝吧。”

　　“这样我就能变成人类了。”简雨栩一口闷下。“是吗？”

　　温热的液体顺着身体滑下，他的脸颊通红。

　　拍拍手，仔细瞧瞧手上的灰尘，巫月笑着道:“别沾水。”

　　“现在，可以说说副作用了。”她掀开眼皮，观察他接下来的表情微动。

　　简雨栩站在原地，听见她说:“每走一步，你不会疼痛，但会失去一点和他相处的记忆。”

　　“总结说，你凭借爱意寻找……”说到这，巫月顿了顿。

　　她手托腮，沉声说道:“自然也以失去感情为代价。”

　　不愉快的记忆涌入脑海，在黄土上，她看见爱人离去的背影。

　　那人回头，没有看见她。

　　他叹口气，缓慢转身，背起青布包，渐渐走远了。

　　“圣女，该回了。”侍女小声提醒。

　　不知不觉，巫月站在田埂上，已经过了大半天，她却不觉疲倦。

　　愤怒席卷她的心脏，将她老化。

　　那天晚上，少女一夜白头，与世隔绝的村民将她簇拥着送上深山。

　　“这是神谕，这是天道的首肯！”村长握住她的手，激动难耐。

　　“月姑娘，你一定不要辜负天的信任。”

　　巫月眼中无波无澜，许久她点头，领着鹿，踏入禁地。

　　一去不回。

　　无数个日夜，她也曾抬头，看见了远山的孤寂。

　　后来她灵魂来到海洋继续当巫师，也听过许多次当年的事。

　　有人说他回来没看见她，心灰意冷离开了，也有人说他从没想起结发妻子，转头尚公主。

　　但真真假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不重要了。

　　现在她过的，才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

　　简雨栩现在的动作滑稽极了，惹得街上闲逛的人纷纷侧目。

　　胆子大一点的直接扬手问:“小伙子，你要去哪里？”

　　小伙子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收回脚，目光偏转看向她。

　　“迷路啦？”

　　喊话的人从蒸笼里拿出几个包子塞到他手上:“吃吧。”

　　简雨栩仍是迷茫地看着她，老板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

　　“我家孩子迷路走丢了。”她望向道路的尽头，惆怅染上她泛白的鬓发。

　　“我就想帮帮那些迷路的人，这样……”

　　她温柔地微笑:“其他地方的陌生人也会帮助他回家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想去哪里吗？”

　　包子刚出炉，被油纸包着，温暖如春，简雨栩放下防备，问:“您知道捕捞上来的鱼会送到哪里吗？”

　　“这个嘛……”

　　老板娘眼珠子转啦转，仔细回想一下，道:“大部分会被送到集市，还有一些好的，送到实验室去了。”

　　“实验室在哪里？”

　　“那边，你往前右拐两次，就能看见了。”

　　她伸长手臂，指向一处:“是一个绿色的招牌，很好辨认的。”

　　简雨栩鞠躬:“谢谢。”

　　随即恢复他奇怪的走路姿态，一瘸一拐朝那边走去。

　　“嘿嘿，新来的吗？”

　　阮柏颂瞥旁边水箱一眼，那道声音就更加兴高采烈。

　　“他看我了欸。”金小时大声喊道:“你不要沉默嘛，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没人理，他也不停，大声讲起故事来，力保所有被囚禁的鱼虾都能听见。

　　“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将前奏拖得很长，过了两分钟，才到主人公出场。

　　“一只勇敢的小金鱼，听奶奶说起龙门，于是集结小伙伴，打倒赖皮蛇，来到了龙门……”

　　金小时说着，眼里充满了向往:“最后，小金鱼跃过了龙门，成为一条龙，威慑四方！”

　　他笑着征求反馈:“怎么样，有不有趣？”

　　阮柏颂没说话，听见一声碰撞。

　　金小时旁边的螃蟹看不下去，用力把他摁下去。

　　“每条鱼都是一个故事，无不无聊。”

　　螃蟹斜他一眼:“人家小鲤鱼跃的龙门，净给脸上贴光。”

　　“这会不会……”有点太伤害人了？

　　阮柏颂刚想劝说一句，就看见金鱼无所谓地呸一声。

　　“我不能有梦想？”他憨憨一笑，扬起鱼鳍，字里行间，都是期盼的热切。

　　“我，金小时，以后定能跨越龙门！！！”

　　“小时。”阮柏颂的声音略带沉闷，很轻，但金鱼耳朵很灵敏。

　　他浅笑，问:“你为什么想要跨龙门啊？”

　　“你真笨。”金小时不屑地道:“当然是想恢复我的家啊，这还用想？”

　　阮柏颂不想承认自己笨，但他实在听不明白，只得追问。

　　“你的家怎么了？”

　　“我的家……现在应该说是栖息地了。”

　　他停顿一下，接道:“一个月前，那群人类闯进来，大肆捕捞，已经没有水了。”

　　“那……”你的家人呢？

　　一声怒吼响起，问话被迫停在嘴里，阮柏颂回头，是之前扔石子的肇事者。

　　“粉水母！”

　　“幼稚。”思及此，他没什么好气地道:“什么事？”

　　喊话的金枪鱼气得不行，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但对话框里的字早已排序好。

　　“你和那个死炸弹什么关系？！”

　　“朋友啊。”阮柏颂警惕地盯着他，“你不能说他坏话。”

　　“呵呵，你有种，你和人类的走狗做朋友，你忘了我们被害成什么样了吗？”

　　金枪鱼声带都快被吼破，鱼鳃不停张开闭合。

　　“你就……”声音带了凄凉，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耳欲聋。

　　“你就没有一点恨吗？”

　　“我听不懂。”水母皱眉。

　　如果能看见眉毛的话，一定弯成了弦月。

　　阮柏颂回想起自己的时代，人与自然也算和谐相处，怎么就有了势不两立的恨呢？

　　“你别装。”

　　金枪鱼不听他辩解，一个劲输出:“在海里你也是装听不懂我们说话，现在不也听见了？”

　　因为有了对话框啊。

　　而且你们也不信啊，阮柏颂想。

　　“喂，什么眼神，竟敢蔑视本鱼!”阮柏颂回头，只见金枪鱼气得快烧成红烧鱼了，无奈摊手。

　　“你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