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殇》妖梦铃

11、游船

　　那一年，他也曾跟自己爹娘一块游过船。
　　当时的坐的是城主府的画舫，萧初绫抱着他坐在甲板上，跟裴远鹤有说有笑，也跟裴暻煜说起很多跟花灯有关的故事。
　　他的娘亲似乎知道很多很多故事，随时随地都能给他说出几个，然后一家人便听着故事笑了起来，那时候的日子简直幸福得不像话。
　　星渡城的百姓们守在河的两岸，万家灯火照彻长夜，见到城主府的画舫，百姓们拱手参拜，他们受万民敬仰，在昏暗中缓缓前行。
　　那时裴暻煜尚且年少，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永远，午夜梦回时他总能回想起那时的花灯夜景。
　　同一年，沉垣宫来犯。
　　沉垣宫开疆拓土向自己的地界周围扩散是早已经传遍玄界的事情，只是星渡城离沉垣宫极远，对方竟然越过这其间隔着数不清的领地，直接攻打他们？
　　这时谁都没想到的事。
　　裴远鹤少时跟阮青梧打过交道，他记得阮青梧并不是一个好战之人，多年不见，故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沉垣宫的人马兵力太多，跟探子呈报上来的完全不一样，加上星渡城已有数百年安乐稳定，在这样安稳的生活里，他们的兵力也在衰减，根本比不过沉垣宫。
　　星渡城的将士出城迎战很快就被削下头颅，五名主将全部死在城外。
　　别无选择，裴远鹤和萧初绫只能选择亲自出城迎战。
　　裴暻煜拦不住他们，他也没有资格去拦，只能远远地躲在城墙上看着，期盼自己的爹娘能获胜。
　　两方队伍站在对立面，看着对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裴远鹤先发制人：“阮兄，好久不见。”
　　“几十年不见，裴兄倒是一点儿也没变。”阮青梧哈哈笑了起来“裴夫人也如当年一般风采依旧。”
　　裴远鹤同萧初绫都变了脸色，他们隐约猜到阮青梧到底想要干什么。
　　战争一触即发，只是令人意外，阮青梧的玄术远高于裴远鹤夫妇，这些年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竟然变得如此强大。
　　他不是有意要杀裴远鹤夫妇，似乎有意留下他们的性命要逼问些什么。
　　裴远鹤夫妇宁死不屈，阮青梧用萧初绫的性命来威胁裴远鹤，最终没有成功。
　　萧初绫在裴暻煜和裴远鹤面前被一箭穿心。
　　裴远鹤被绑进城里，就在裴暻煜面前，阮青梧改用裴暻煜的性命去逼他开口。
　　裴远鹤眼里满是悲怆，最后自刎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阮青梧却是气急，一剑削下他的头颅。
　　裴远鹤夫妇被杀，星渡城破。
　　阮青梧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杀了裴远鹤夫妇，他本来只是想抓住他们，还有些事没问，怎可以让他们死，可是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暴虐的脾气……
　　看到母亲被射杀，父亲的头颅被削下，裴暻煜冲出去就要跟阮青梧拼命，他要杀了这个坏蛋给自己爹娘报仇。
　　结果当然是没成功，阮青梧轻而易举就能碎了他的剑，而他什么都做不到。
　　阮青梧占了城主府，将裴暻煜扔在堂下，说不会杀他，但有些问题须得问他。
　　裴暻煜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高台上之人，阮青梧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亲信，他很自信那个没半人高的小孩不能拿他如何。
　　事实上，裴暻煜想再次凝剑冲上去为自己爹娘报仇之时，被阮青梧手一挥就扇了回去，躺在地上吐了口血。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弱小。
　　“你是神族后裔。”阮青梧一步步走下来“据说神族有一种秘术能使人长生不老，是什么？”
　　裴暻煜爬起来，盯着他不说话。
　　阮青梧却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的脸瞬间红肿。
　　“孤不想为难一个孩童，所以你最好不要挑战孤的耐心。”阮青梧抬手掐住裴暻煜的脖颈“孤随时都能取你性命。”
　　“那你……杀了我啊……”裴暻煜被掐得快要呼吸不上来，却依旧一言不发，像是要跟对方死磕到底。
　　裴暻煜脸色青白，再这样下去他也会追随自己的爹娘而去，这时候阮青梧却突然松了手。
　　他不知道是在犹豫什么，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趴在地上不断呛咳的裴暻煜：“把他带下去，严刑审问，但是别把人弄死了。”
　　阮青梧旁边的亲信笑着点头，当即安排手下把裴暻煜给拖下去。
　　当时彭瑞宇的年纪虽然比他大一些，但也还是孩子，被带到地牢去见他时，差点被吓得当场人没了。
　　那段时间，好似活在地狱里……裴暻煜回神，他还是坐在画舫上，看满河的花灯向外游动。
　　小洛渊突然回头，睁大眼睛看他。
　　“怎么了？”裴暻煜留意到他的目光，轻声问道。
　　“你不开心吗？”小洛渊感觉到身边这人的情绪波动，并且觉得对方有些心不在焉。
　　裴暻煜愣了一下，而后笑着反问：“怎么这么问？”
　　小洛渊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睁大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
　　见他不开口，裴暻煜不再追问，伸手揉了揉小洛渊的头发：“只是忽然回忆起小时候，我和爹娘也这样一块游湖过。”
　　小洛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没有感受过爹娘的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依稀觉得自家哥哥现在似乎有些难过，需要被安慰。
　　“我没事，都过去了。”裴暻煜轻笑“既然能活着回来，我必然不会轻易认输。”
　　小洛渊看不懂自家哥哥眼睛里的情绪，伸手去牵他，另一只手还抱着在集市上买的拨浪鼓，不知怎的又开始发呆了，看起来异常有趣。
　　裴暻煜接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好好长大就行。”
　　如果有一天他输了，他会在自己出事之前安排好这个孩子未来，不让他受自己牵连，当个普通人平安一世。
　　如果他没有输，那这个孩子便能安稳一生，有生之年他都会护着他。
　　“城主，烟火快要开始了。”江晚黎在身后提醒。
　　裴暻煜帮小洛渊把小披风拉好：“快开始了，好好看看。”
　　话音刚落，烟火炮仗的声音响起，整个世界都被光芒与星火笼罩，在天空之上，也在身边人的眼睛里。
　　裴暻煜看了一会烟火，低头去看身边小孩儿的脸，看到他眼睛里映着烟火，嘴角也带着笑容。
　　他心里难得宁静，仇怨与过往有那么几个瞬间被推出心外。
　　“从来没有看过这般好看的美景。”小洛渊眼睛里有暗光流动“真漂亮。”
　　以前在母亲身边时，他能注意到的只有那个冬不避风夏不避阳的茅草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随时可能对自己动手的女人，来到星渡城的两年，他一直待在城主府内，极少在府外活动，没有机会看到这些美景。
　　见他高兴，裴暻煜道：“若是喜欢，以后时常带你出来如何？”
　　“好。”
　　小鱼从水边游过，聚过来很大一群。
　　小洛渊眼睛亮了一下，俯下身伸手到水里去，拨动水流吸引鱼群的注意。
　　“……”裴暻煜本想让他小心些，水冷会冻手，但见他玩得开心，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朝身后的两位属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行船慢一些，不要影响到他们少主玩水。
　　彭瑞宇见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了一袋鱼食，分了一大半给小洛渊，剩下一些自己和江晚黎平分。
　　小洛渊上手抓了一把，手放进水里松开，看鱼儿们扑上来分食而尽……
　　“手冰不冰？”
　　小洛渊摇了摇头：“水是暖的。”
　　不知是什么时辰，岸边的百姓渐渐退去，裴暻煜几人也到了相对偏僻的河段，也差不多到时间该回去了。
　　“救命啊……”
　　这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喊。
　　画舫上四人猛然抬头。
　　紧接着，一个姑娘从黑暗的小巷子里窜出来，似是怕极，那小姑娘逃无可逃，竟然纵身跳入河中想向他们的画舫游过来。
　　“那姑娘好像不会水，她怎么跳下去了？”彭瑞宇观察片刻，皱起眉头。
　　江晚黎也站了起来，有些担忧那姑娘的情况。
　　裴暻煜朝她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岸边冲出来的一群打手身上。
　　江晚黎得了命令，当即跳下水去救人。
　　那姑娘大约是无处可逃，一点水性都不会竟然往河里跳，江晚黎费了很大劲才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彭瑞宇赶紧到船舱里去翻出两件外袍，给两位姑娘披上以免着凉。
　　跟在岸边那群人见到人上了画舫，犹豫片刻转身离去，画舫上的人看起来不好招惹，他们不敢闹事。
　　小姑娘看着才十五、六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生怕自己刚逃离了狼窝又入虎口。
　　坐在甲板上那位公子一身雍容华贵，看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哥，怀里还抱着一个半大的小孩，小孩一头华发，竟然是个白子……
　　小姑娘想起坊间的传闻，瞬间就猜到对方的身份，当即跪下朝那两人磕头：“求城主大人为民女做主。”
　　“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了？”江晚黎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外袍“你别怕，慢慢说。”
　　彭瑞宇顺着她的话道：“对啊，你别怕，刚才那群人为什么追你啊？你得告诉我们来龙去脉我们才能帮你。”
　　“民女是城西刘庄的一名浣纱女，名唤刘小月，家境贫寒但家庭和睦，本以为知足常乐能好好过一辈子，谁知……谁知……”
　　说着，刘小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晚黎赶紧走到她身边，轻拍着她的手安慰她。
　　大约是江晚黎给了她勇气，刘小月擦干脸上的泪痕，将自己身上的故事冤屈全都告诉众人。
　　原来刘小月家住在刘庄，本是一名普通的浣纱女，不久前刘庄一位自诩贵族出身的老匹夫刘豹，仗着家中有点小钱就要强娶刘小月。
　　实际上，那老匹夫的年纪当刘小月的太爷爷都绰绰有余，刘小月自是不愿意嫁他。
　　不曾想，刘豹因为她的拒绝被惹怒，竟然带人到刘小月家去，想将人强行掳走，还杀了刘小月的父兄和姐姐。
　　刘小月当时正好出门洗衣，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家人全部被屠，而刘豹就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刘小月悲愤害怕至极，转身就跑，刘豹的人却一直跟着她，一直追到现在。
　　“城主大人，您要替民女做主啊！”刘小月的头重重叩在甲板上“刘豹他为祸一方，整个刘庄被他所控制，生活在刘庄的百姓可谓苦不堪言，民女恳求城主大人为民除害。”
　　裴暻煜默默地看着她，然后拍了拍小洛渊：“你怎么看？”
　　小洛渊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家哥哥是在问自己，他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裴暻煜点了点头，目光没有落在那刘小月身上，话却是对她说的：“如若我说，我不是城主，你当如何？”
　　刘小月突然一颤。
　　江晚黎和彭瑞宇有些着急，他们是十分心疼这姑娘的遭遇，觉得不能让刘豹那样的贼人继续作恶。
　　他们想为那可怜的姑娘说话，裴暻煜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望着那跪趴着的姑娘许久才再次开口：“去查，拿着孤的令牌行事。”
　　刘小月惊喜抬头，看向裴暻煜的目光里满是感激，她再次对裴暻煜叩头。
　　裴暻煜没再看他，而是在逗坐在自己腿上的小洛渊，一边试图抢小洛渊的拨浪鼓，一边说：“一个普通的老匹夫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怕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他回来才两年，根基不稳，除了刚回来时除掉那一批明面上想控制城主的乱臣贼子，还有一批躲在底下作恶的玩意，看来是时候动手了。
　　彭瑞宇皱眉：“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随便想想都知道啊！”江晚黎挥挥手“比如说想要大量的银钱，比如说想要星渡城的权，钱和权这两样东西可是能让这世上将近八成的人为之疯狂。”
　　先城主在时励精图治，为万民所敬仰，星渡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如今星渡城无主十年，一切都变了质。
　　裴暻煜回来两年，有些人已经试图踩到他头上来了，果真是胆大包天。
　　“那还剩下两成呢？”彭瑞宇听得认真，下意识开口问。
　　江晚黎沉默片刻，回了他一句：“自己想吧。”
　　彭瑞宇：“……”他若是能想明白，何必问呢？
　　“可有去处？”裴暻煜轻声开口。
　　他不是对着自己说的话，那位城主大人目光就没离开那个小公子，刘小月也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犹豫着开口：“没有。”
　　裴暻煜：“那便先在城主府宿下，日后再安排你的去处。”
　　“谢城主。”
　　江晚黎赶紧将那小妹妹扶起来：“别担心，有我们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刘豹也绝对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彭瑞宇也凑过来说话，安抚完刘小月之后顺便吐槽今天的江晚黎额外多话。
　　江晚黎：“……”她觉得某位姓彭的公子格外需要被灌哑药。
　　小洛渊目光在那三人身上停留一会，眼神有些游离。
　　“困了吗？”裴暻煜一直有留意着他的状态，自然发现他的变化。
　　小洛渊甩了甩脑袋，试图清醒过来。
　　裴暻煜有些好笑地把拨浪鼓还给他：“困了就睡吧，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好似有魔力，小洛渊顿时觉得一股睡意袭来，接过拨浪鼓的同时眼睛缓缓闭上。
　　裴暻煜接住了怀里的小孩，帮他调整一下姿势让他睡得舒服些，而后吩咐身后说话的几位：“回府吧。”
　　他们这才留意到小洛渊已经睡了过去。
　　彭瑞宇赶紧上前：“城主，要不然我来……”
　　“不用。”裴暻煜轻声开口“孤来照顾他就行，先回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