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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问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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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问题(2)】
“这里是恩秀的房子,我大姐的。这房子多少钱买的?为什么选在这里,她为什么要买房子,为什么不像征海一样住在李综吉那里?
“当时上师范时,我愿意吗?我去报道的那天,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什么颜色,配了什么样的鞋子?我们班有多少人,现在还有多少活着,有多少在学校,有多少在家里?
“我生有常的时候坐的是出租车还是姜明晏公司的车?当时我们还不住在小学附近。我是哪一个时刻决定要嫁给他的?是谁告诉我女人一定要嫁人的?有人告诉我吗?有人对我解释我想知道的一切吗?
“我借钱出去,借了多少钱?借过多少次?四十年前,我借钱给姐姐姜恩秀买书;三十年前,我看见我的第一个学生,是女生还是男生?
“有个女学生曾被我们学校的周成摸了胸脯,我当时在场,好像是抱着一沓作文本,他看见我,一点都不害怕,那个女学生很害怕吗?
“我曾经借钱,但我曾说出过这件事情吗?
“我借过钱。我也没有说过这件事。借钱借掉十几万。再次看见欠我钱的人我喊他哥。
“我姓姜,人人喊我姜老师。有常也姓姜,但她不是跟我姓。”
恩爱踩在小学光滑的瓷砖地面上,一伸脚就是重重叠叠的上万步,如果脚印真的有实体,她能踩出来一座树立起来的长城,从太空望去,是蓝色星球上唯一清晰的黑色。
她躺在卧室的床上,鼻中是不熟悉的味道。
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起床上班。她开始烦躁,准确的说,是厌烦。
恩爱厌烦着她拥有的这一切,感觉什么都好像不再属于她,也不再那么顺眼。她看她自己都不顺眼。腿上传来隐隐的痛感。
又回到那一天,姜明晏的凶神恶煞,有常被汗透的后颈,还有那把椅子,很重,实木,棕黄色,触手温润但是砸下来毫不留情。
很疼。
恩爱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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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常原先不懂什么叫浑浑噩噩。看了现在的恩爱,她算是知道了。
住进大姨房子的第一天起,恩爱就像一个拥有温度和母爱的机器人。
她一瘸一拐地操心着有常和她自己的饮食起居,跟之前一样上班教书,甚至也会抱怨学校那些不讲理的规章制度和无理取闹的家长。
但有常经常能抓到她在空闲时刻的呆滞和深夜从门缝下漏出的微光,以及看电视剧时从来不转动的眼珠。
有常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她甚至会期盼每天一次的姜明晏的拜访,只因到了那时,恩爱的状态会有些微改变。
恩爱会很认真地观看,好像姜明晏是个长了六只眼睛的外星人。
不过,姜明晏的脾气,或者说整个人都变了,他成了只被踢进海里的淡水鱼。
明明都是在房子里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吃饭,聊天,但就是不一样。都是在水里,但就是不一样。他能明确地感受到,有常和恩爱在盯着他,瞪视他。
他来的时候,会带吃的,喝的,保健品,还会带药,他觉得有常会喜欢的小摆件,他觉得恩爱会需要的食材和小电器……
他找到了工作,第一时间就开车来恩爱这边报喜,但是扑了个空——恩爱在上班,有常出去打工。
于是他离开母女俩暂住的小房子,回到学校旁边的房子里,进门就踢掉长裤,拉开一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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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综吉在恩爱去拆石膏的那天,知道了恩爱身上发生的事。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碰上有常搀着恩爱往外走。
“你怎么不跟我说!”
两个月过去,恩爱的脸色好了些,见着李综吉,她笑:“现在没事了。”
“怎么没事!骨头都裂了!要不是严玮桢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哪儿呢?”
“我姐家。”
“你姐家?那个小房子?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想回去,看他烦。”恩爱说着,就跟有常往医院门口走,伸手打了辆车,祖孙三个在车上接着对嚷。
“这事你都不跟我说,你想干什么!你赶紧回去吧。这都多长时间了。你也是真沉得住气,那个姜明晏也是,也不跟我们说。”李综吉顿了顿,叹口气,“要是当时你跟我说了,我能去帮你。”
“你怎么帮我?”恩爱问,语气上扬,像是期待。
李综吉愣了一下:“照顾你啊,你这腿得好好养。”
有常有点生气,祖婆怎么能一点都不怪姜明晏呢?
“祖婆,对于姜明晏伤人这事你没意见吗?”
李综吉不在乎地摆摆手:“他肯定不是故意的。诶,再说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妈也没事了。要是真有大事,我肯定要打他一顿的。这两个月他没去看你们娘俩吗?”
“来了,但是……”
“这不就得了。”李综吉拍拍自己的膝盖,“磕磕碰碰,常事。你们年轻人就是极端,受不得苦,受不得累,像我们那个时候,饭都吃不饱了,哪有空计较这些。”
李综吉左右看看恩爱和有常,接着道:“其实当时你姐嫁出去,我是不同意的,觉得哪有在赢安稳定。我当时就想着,万一出了这样的事,离得近我还能帮帮你们。但她翅膀硬,非要出去,现在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恩爱猝然抬头,突然觉得面前的母亲很陌生。
如今的她有些羡慕恩秀的婚姻和家庭,但母亲却觉得她这样才是常态。
原来我的母亲,李综吉,也会说这样的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恩爱看向有常。
有常轻笑一声:“祖婆,你跟我妈简直一模一样。”
就连司机都在这个时候插嘴支持李综吉,说什么自己家小孩也快结婚了,非要嫁出去,我说不行不靠谱,她……
恩爱的眼睛停住了,但嘴巴没有停止应和李综吉。有一瞬间,恩爱真像一个盲人。
什么时候?有常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
什么时候?她几乎要哭出来。我这么说过吗?我像李综吉吗?隔代二十多年,我没有丝毫进步吗?
好像是的。
去年暑假,有常回来的那一天,她自己说过的话突然直击她的心口。
“有常,你突然回来不跟我说一声也就算了,怎么说话这么没有规矩?你大学毕业了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恩爱从李综吉的手里抽出自己的一只手。
车到地方了。
恩爱打开车门,有常付了车费,李综吉在她们身后不停地说着什么。
“妈妈?”有常见她有些恍惚,快步过去拽了她一下。
恩爱再转过头来,玻璃片后面亮晶晶的。
“妈妈对不起你……”她说不下去,仿佛咽了一枚过大的果实。她的喉咙滚动两下。
有常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许恩爱咽下的不是果实,而是时间。
她停顿片刻,只能吐出一句不似回应的回应:“你现在想做什么,也不迟。”
李综吉从后面跟上来,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怎么不过马路,说什么呢?”
“说我过一个月就要去镜濠上学的事,我在找我妈要钱,祖婆也给点吧。”有常笑着说,扯谎扯得自然又顺畅。
李综吉翻翻白眼:“刚才还阴阳怪气的,现在就找我要钱。行,你要多少,我回去拿。”
恩爱并没有阻止有常的放肆。
马路上车来车往,走起路来,恩爱的腿隐隐约约还有些疼,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
她摸了摸眼角,手上湿乎乎的。这个是真的。
这一天的天气和十几年后,十几年前的夏日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差别。
没有台风,暴雨,地震或者反季节的冰雹,没有怪兽,妖怪,当然也没有菩萨。
有常来的时候比这一天要热,过年的时候比这一天要冷。
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