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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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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有什么打算吗?”
第二天清晨,兄弟俩用过早饭,诸伏高明问道。他手上翻阅着降谷零送的线装古籍,这小孩倒是十分懂得投其所好,不知哪儿淘来的《魏武帝注孙子》,还是蝴蝶装版书,古韵别致,很有收藏价值。
诸伏景光把剩下的长野馅饼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他擦干手,从厨房出来,给自己沏了一杯大麦茶,也在沙发旁坐下:“有篇论文要好好写一下,教授说会帮我推荐。”
高明的指腹轻轻摩擦着书页间或粘连的缝隙,眼睛一目十行:“不趁着机会好好旅行放松放松?”
“在家里待着就很幸福了,”景光说,他凑到高明身边,“哥哥看得好快啊。真厉害。我从小就觉得你速读的能力很强,但每次还要被震惊到。这么多汉字。”
“只是扫一遍,大概记住了一点,算不上什么技能。不过倒是可以训练出来,我等等发些资料给你。”
“……倒也没有这么热衷于学习,”景光小声婉拒,默默地移回自己的位置,“所以你什么时候去佐久市?今晚就不在家吗?”
“嗯,下午就走。”
景光皱眉:“……是上次你来东京的那件案子?”
之前哥哥到东京出差所调查的案件、佐久市,几乎可以推理出是4chan上提到的自杀案。
“对。”诸伏高明合上书,把茶几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时间不确定,这几天可能都不在家。你在家里随意,照顾好自己。另外,我也给姑姑他们说了你回来了。有空的话,去户隐山那边走动一下,他们很久没见你了。”
“我明白的。”诸伏景光点头,“打算今天就去拜访。”当年父母遇害后,他们兄弟二人便分别被长野与东京的亲戚收养。哥哥诸伏高明寄养在小姑家里。虽然日本整体上亲戚往来并不频繁,但长野县这种山区,人们往往更重视家庭联系,何况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长辈们都对兄弟二人格外照顾,因此关系很是亲密。小姑后面搬去了户隐山附近,姑丈家里世代经营着传统荞麦面店,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是很质朴谦逊的一家人。
但诸伏景光更关心哥哥。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道:“……是不是那桩医美医生自杀案?警视厅已经把消息挂网了。”
高明并不感到意外,一方面案子已经通报,另一方面以景光的能力,想要获取这些信息并不难。但他还是问道:“自杀?通报里面应该没有提这处细节。”挂网的官方文件里,应该是按谋杀案的措辞来写的。
“我看到了网络上的帖子,贴主大概是受害者的邻居。”
“……”高明沉默片刻,沉吟道,“是那个二次元宅男吧?”
“应该是的。”景光扶额,心说4chan这帮用户简直是刻板的不能再刻板的群体。
“之前去东京和这次去佐久,确实都是因为这件事。案件正在调查取证的环节。”
诸伏景光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垂着眼睛,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末了憋出一句“注意安全”。
诸伏高明正在戴围巾的手顿住,他抬眸看向弟弟:“……有话想对我说?”
弟弟君纠结一阵,声如蚊呐;“……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高明闻言失笑。他把刚拿下的大衣重新挂回衣架,又折返客厅,抬起手在景光脑袋上揉了揉。
“二十多岁的人就不要撒娇了。”
诸伏高明向来对弟弟较为严肃和严格,或许是长兄如父的关系吧,他一直认为幼失怙恃者必须独立、自立,才能在这世界上生存。小时候景光只能和他一月通一次电话,也有点怕他。长大了反倒粘人了。
“没有……”景光声音闷闷的,“就是感觉这个案子……还有你突然提到的那个组织……有点……”
“不用担心,是和敢助他们一起。”高明蹙眉,斟酌片刻,觉得再用爹味的成语训斥未免不利于兄弟二人关系健康发展,于是安抚道,“事实上我不该和你说太多,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牵扯到这种国际犯罪组织。但确实涉及某些一些灰色产业。你也是警察,该明白的。”
也是。诸伏景光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何况高明是是比自己还要经验丰富的警察。于是他送别哥哥上班,门一关后,公寓里冷冷清清就剩下了一个人。
现在也不过早上07:50,景光在沙发上发了会呆,思考出行计划。
等下午过了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再去小姑家里拜访;爸妈安葬的墓园不在长野市内,要去的话时间有点紧,明天再去。剩下早上这点时间的话……
还是去家里看看吧。
【家】。
他六岁之前生活的那个、有父母的家。
房子在丹波岛附近,是长野市的几个核心住宅区之一。但因为出过命案,长期没有出租。诸伏高明成年后,房产所有权转移由法院和亲戚转移到了兄弟二人名下。两人都没有把这处房产出售的想法,一直空置着,就像一处永远无法被填补的空洞。
九点半,景光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锁芯费了些力气,才被转动。入户门尘封已久,吱呀一声。清晨的昏光从客厅窗帘星星点点渗出来,丁达尔光线斑驳地照耀在家居防尘袋上,空气中可以看见一些悬浮的微粒,可以一丝闻到楢木家具干燥的树皮味。
“爸妈,我回来了。”他轻声说。
熟悉的木桌。熟悉的沙发。熟悉的茶几。一切都是那样整洁。时隔两年再次踏入这里,恍惚间一如往昔。
房子一旦长时间没有人居住,就容易老化。所以哥哥应该是有定时过来打扫。景光打拉开窗帘和窗户,给房子通风。冷风吹拂,客厅稍微明亮了起来。从窗户放眼望去,是多云的天空。
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陷入恍惚。在这间屋子里,他度过了生命前六年;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目睹了爸爸和妈妈的死亡。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天,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也像今天一样。
他轻轻呼气,闭上眼睛,把自己缩进沙发里。视野变得昏暗,晨光穿透眼皮,留下一片昏暗的红。父母的模样浮现出来,向他笑着,说着家常的话。
笑着,说着,声音变得急切,争吵,尖叫。他被妈妈塞进衣柜,灯光顺着叶缝,一片一片割在他身上。捂住眼睛,却挡不住黑暗;捂住耳朵,却挡不住歌声;捂住鼻子,挡不住血腥。
诸伏景光把手背搭在额前,几个画面闪回在脑海。匕首,观音像,小女孩的羊角辫,最后的最后,汇聚成外守一那张苍老的、扭曲的脸。
教授说,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还能够对凶手保持人道主义,是不寻常的。诸伏景光知道他言下之意,因为那不是陌生的受害者,而是自己的血亲。
——你完全可以让外守一死在那场爆炸中。
那天,教授说。
——……。
——那个人跟踪了你十五年。害你失去父母,失去记忆,失去声音。
——现有的法律不足以让他死刑立即执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而且那种爆炸,警察撤离现场以自保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会责怪你。所以,诸伏同学,告诉我,你为什么没那样做?你莫非不恨他吗?
——……。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开口,说道:
——有一段时间,大概是十二三岁左右吧,我很迷茫,也很痛苦。为什么他要杀人呢?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父母被杀呢?日本有一亿人口,为什么这种痛苦偏偏落在我家?
——他是我十五年的噩梦。教授,其实我很害怕他。
——抓到他的那天,好像又没有那么怕了。有大家陪着我,记忆里分明是恐怖的人影,又隐隐约约记起来,有里牵着他的手,和我挥手说再见的样子。
——……杀人是很容易的事情,一颗石子、一场车祸、一段绳子,就可以夺走生命。活着反而很不容易,需要食物,水,金钱,住所,还要爱与温暖。如果没有,就会死掉;侥幸活着,也和行尸走肉差不多。
——他入狱后,我还是在想那个问题。为什么他要杀人呢?为什么偏偏是我爸妈被杀呢?这肯定不是我父母的原因,问题出在外守一身上。他的妻子和母亲离世了,又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某种程度上我同情他,人常说痛苦无法比较,但中年失独丧妻丧母的悲痛,是没有办法否认的啊。
——社会救助、医疗支持有及时介入吗?假设我们的社会有这样一套机制,能够缓冲像外守一这样的人的犯罪冲动,那我家的悲剧会不会就不会再次上演呢?
——人类,理应享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人类不该悲惨地活着,更不该屈辱地死去,这不该是一个文明的社会该有的样子。同态复仇更于事无济,逝者无法复活,以暴制暴无法挽回我爸妈的生命。我和哥哥能走出痛苦、重新开始生活,这或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然,教授,我不是说人们就应该去宽恕罪犯。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依然无法原谅他。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剥夺他的人权。
——如果我这么做了,本质上和外守一有何区别?如果我这么做了,难道社会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悲剧吗?
——我不要曾经毁掉了我的东西在我身上延续下去,更不要它再去毁灭别人。
——罪犯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是维系社会秩序所必需的底线。但这不等于被憎恨或毁灭。因为正义不是对暴力的等价交换。
——我希望捍卫一种正义,既能追究罪责,也能防止下一次悲剧。
——这就是我当警察的理由。
当时,他是这么回答教授的。诸伏景光蹭了下鼻子,从沙发上爬起来,开始默默打扫屋子。简单收拾了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诸伏景光在玄关摘下鞋套,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地说:“我出门了哦。”
门落了锁。
午餐依旧是在711解决的。一份炭烧牛肉便当,还有一罐男梅沙瓦。“啵”一声,易拉环扣开,他小口啜饮酸味浓郁的酒精气泡水,感觉皱皱巴巴的心脏被揉开了一点。炭烧牛肉的胡椒味儿也翻涌上来。他用筷子戳破煎蛋,未凝固的蛋黄流出来,浇在米饭粒上,金灿灿的。
其实他小时候很向往在711吃便当。长野是小地方,711却是中央厨房,意味着乡下便利店的一切简餐供应都和东京没有区别。可妈妈每次都会做好可爱的便当塞到书包里,周末的时候也是在家里做饭。妈妈的手艺很好,炖牛肉和三明治非常好吃。
小男孩会乖乖吃完妈妈做的饭,但是心里在想,好想快快长大,就可以喝便利店买到的酎ハイ和各种新奇口味的便当,就像生活在东京似的,那就太幸福了。
眼泪一滴一滴,掉到米饭里。
吃完饭已经一点多了。他估算了时间,从这里步行到车站,中途去花店拿礼物,再乘车去户隐山。到了小姑家,可能要三点多了,刚好不会赶上生意忙碌的时间段。
Alpico 交通70 路是观光线路,景光估计是周内且阴天的原因,今天车只有他一个乘客。晃晃悠悠中,巴士缓缓驶离市区,道路逐渐向山间攀升,初春的山林尚未转绿,枯枝在薄雾中呈现出淡淡的银灰色。越接近户隐山,马路也变成了盘山小道,森林愈发浓密,未消融的残雪依然是厚重一层,巨大的古树密密匝匝掩映着天空,偶尔一阵风吹过,枯叶掠过车窗,发出簌簌的擦声。
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这样安静的结束了。他在终点下了车,立刻打了个哆嗦。山里还是很冷,冷极了,可能零度上下。他抱紧怀里的向日葵花束,小跑着往神社方向迈步。
今天的游客确实不多,因此诸伏景光一下就看到了在山崎荞麦面店门口捣鼓山地车的表弟。
“月君,好久不见了~”景光笑着打招呼。
“诶……你是?”小孩被喊到名字,略有迷茫地抬头,“……景光哥哥?”他反应过来,在裤子上抹了两把手,然后用干净的肩膀顶开玻璃大门,扬声向屋内喊着爸妈。
“哎呀呀,你这孩子,大老远的从市里面带什么花过来呀。还没有戴手套,瞧把手冻得红彤彤的,简直叫人心疼死了。”小姑捂着他的手,忙把他往店里引,示意儿子去泡壶热茶,然后又吩咐着丈夫,“当家的,我觉得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比较好,您觉得呢?”
诸伏景光深感觉自己打扰了姑姑一家,脸也有点红了。他连忙说:“姑姑,实在是太麻烦您了,上门叨扰带了点小礼物而已,您快别——”
“说什么呢,”小姑嗔怪道,“这么多年没见了,快让我好好看看。啊,你这孩子,怎么脸也冻得通红啊。快坐下快坐下。小月!茶还没有泡好吗?”
诸伏景光被女性长辈捧着脸,手足无措。他是被东京的亲戚收养的,一时之间,很还不太适应小姑过分热络的性格。哥哥小时候也会被姑姑这样搓圆揉扁吗?他想象不能,有瞬间的茫然。
“哦呀,是景光啊。”一道温和低沉的嗓音传来,姑父山崎也从后厨走了出来。他端着茶盘,放在侄子身前,“山里冷,一定冻坏了,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啊!”景光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谢,“真的是打扰您了。”
旁边伸出来一只小手,捏着个橘子。表弟一双死鱼眼,拖着长音:“烤橘子。给你、”
总而言之一番热情亲切的家庭友好交流后,景光才松了口气,不复之前的局促感。店里没有客人,但往常旅游季的话生意很好的。而且今天也不见服务员,似乎只有夫妻二人和外甥的样子。
他问:“诶?今天店里没有服务员吗?”
“今天请假了。刚好是淡季,没什么生意,也不妨事。”姑父说。
“爱歌妹妹是在幼儿园?”
“嗯呢。”小姑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上学,马上就放春假了。小景啊,高明最近怎么样?现在也还是老样子,很忙吗?”
“哥哥这几天有公务出差,所以没有和我一起来。他说之后会再来拜访您。啊对了,”诸伏景光从背包里面拿出两本精装图书,“我还给月君带了一本侦探小说作为礼物,爱歌的话是一本童话故事,非常可爱。”
小姑的眼神又柔软又骄傲,她看着自己的小侄子,几年不见,景光清秀的脸蛋上已经褪尽青涩,眉宇间依稀可见亡兄年轻时的样子。她还记得当年那因巨大创伤而失语的男孩,眼神空洞、怯生生地揪着高明衣角,像一只被遗弃的小鹿。很早的时候家里人就意识到诸伏兄弟俩生而早慧,俗话说慧极必伤,成为孤儿后他们这些亲戚一度很担心景光的心理状态。毕竟他才不过六岁,却目睹了父母死亡现场。因此,家族商议后,才一致决定将景光送往东京,避免孩子收到持续的刺激。
可眼下的诸伏景光,这样的有教养,这样的温和,这样的体贴,还成为了正义的伙伴、亲手抓到了凶手。
“景光,”她没有管儿子已经欢呼着拆了礼物,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这么多年,一定很不容易吧。能看你平平安安地长大,真是太好了。”
话音刚落,挂在外门的风铃“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一股冷意从屋外刮进,交谈中的几人抬眼望去。
一只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推开了房门。
诸伏景光目光上移,才在接近门框的地方看清来客。那人身量极高,一身的黑,带着墨镜,鼻梁高挺,皮肤白得就像屋外没融化的雪。他略微弯腰,显然是因为个子过高,门框太低,银色的长发便一缕缕垂落下来。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陌生访客偏过头,透过那层墨镜,某种无言的冷漠在对视中凝聚。
……外国游客?景光一愣。
“点餐。”
那人说。
发话之后,店主夫妻才反应过来。小姑拿了菜单过去招待,微笑着询问需要什么。那长发男子十分寡言,诸伏景光看不见他的脸,无从判断面部表情,只听得他说了句“特色限定套餐”,就没再有别的话了。
户隐山算得上长野县知名旅游景点,五座神社依次坐落于户隐山下,祭祀着来自高天原的神明。但在今天这样的旅游淡季,出现外国游客,还是比较少见的。而且方才几句话,可以听得出来这个人日语不错。诸伏景光理性知道自己不该失礼,但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偷偷地打量了几眼。
黑色作战靴、黑色冲锋衣、黑色登山包,感觉像是来徒步的。背包肉眼观察较瘪,应该没有装什么物资,很可能是轻量化徒步。……不过,是不是没有带熊铃?
——?
诸伏景光发誓自己就看了两眼,但突然就一阵恶寒。仿佛是道德感还是什么其他的不安戳刺着后背,针扎似的,让他不由得错开了目光。
然后理智和羞耻重新回到了大脑。天哪,我竟然在偷窥吗?还是位外国友人,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你是不是有点热?”表弟坐在他旁边,在如饥似渴阅读时,抽空吐槽道,“暖和起来就可以脱点衣服了。店里热,你脸好红,不要感冒了。”
诸伏景光干笑着脱掉了外套,小声问:“这本你喜欢吗?”
“唔……还不错。我喜欢福尔摩斯。”
“哈哈,不过这本是尼尔·盖曼的作品。可以算作《血字的研究》的再创作?”
两个人压低声音交流着,小店里十分安静。姑姑很快给客人端去了餐前小菜。长野最出名的就是信州荞麦面,爽滑劲道的面条被盛放在笊篱上,辅以热汤蘸汁与炸的酥脆的时令山菜天妇罗,成为山崎荞麦面店的招牌特色。
她上菜后退回后厨,景光抬头,察觉到小姑的脚步似有些急切。夫妻二人交谈的私欲听不真切,却隐隐有焦急和不安传来。景光模糊地捕捉到几个词,大概是“幼儿园”“发烧”“医院”等等。山崎月也放下了小说,有些不安地探头去看。
……爱歌生病了吗?
景光皱眉,站起身来。他走到后厨,果不其然看见小姑和姑父二人面露焦色。
“小姑,出什么事了吗?”
小姑闻言,勉强笑了笑:“没事,小景你快坐着休息就好。”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他说,“您尽管开口。”
他退回屋内,还没坐下几分钟,就看到小姑又接到一通电话,便神色匆匆地喊儿子进到后厨。她换上了外衣,蹲下来和儿子说自己和爸爸要出门一趟,要他留下看店。等那位还在用餐的客人结束后,就在门外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
夫妻二人穿戴好外衣,最后还是抱歉地向景光解释道,爱歌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孩子发烧到惊厥,需要家长快去医院照顾。小姑不会开车,只能和丈夫一起去。已经交代好了月君,实在不好意思云云。景光表示分明是自己的到来添乱了,会陪着孩子一起看店,让他们无需担心。于是着急的家长匆匆离开,店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房间里变得更加安静。那位外国游客用餐礼仪很西式,明明是在吃面条却听不到嗦面的声响。景光于是知道此人并没有长期在日本生活的经历①,尽管日语说得很流畅。
……在这样的天气来孤身一人徒步吗?他想。
或许是因为爱歌生病的原因,景光也不由得往生命健康方向发散了些许。小孩子很容易生病,山区附近的气温很低,虽然是三月底,但参道两旁的积雪也依然有小腿高。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太阳偏斜,温度会更低。
现在这个时间要徒步巡礼的话,不光冷,还可能遇见熊。景光想。很多游客并不清楚四月份已经有熊从冬眠中苏醒了,会在长野漫漫密林中觅食。政府呼吁结伴而行,或者佩戴驱熊的设备。也不晓得这位没有在日本生活过的外国人有没有准备这些东西。
现在雪还未消融,交通尚未恢复,户隐五社的巴士只运行到中社也就是这里。这位银发男子穿着的作战靴很干净,意味着不是从南边的火之御子社徒步来的,而是乘坐交通工具。大部分游客来此巡礼,都还是参拜位于终点的奥社。奥社更靠近山麓,今天这种客流,也差不多属于人迹罕至了。
一个人进山的话,真的很不安全。景光有些犹豫。他看了眼窗外,隔着玻璃,可以望见中社鸟居和参天的三本杉矗立在尽头,阴暗的天光下呈现出青黛色的剪影。
……要不要提醒一下呢?他的目光回落在那人身上。
而此时,琴酒已经结束了用餐。
他放下竹筷,用酒精湿巾擦净厨具。颇负盛名的户隐特产的确味道不错,十割荞麦面的荞麦香气极浓,微苦,有回甘。春天的野沢菜非常脆嫩,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甜度也高,口感清甜。加之面衣足够酥脆,琴酒可以给这家餐厅打八分。
只是……
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冷冷地看着店里唯一的青年。
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一米八左右。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与深色水洗牛仔裤,优衣库经典款式。Anell双肩背包。普通中产家庭。并非游客。并非餐厅员工。餐厅内有一束不合时宜的向日葵花束。很可能是店主熟人或亲戚。很可能是放假的大学生。手旁是一本《绿字的研究》,很可能爱好推理。旁边的小鬼是店家的孩子。
——足够敏锐。
从进门起,琴酒便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他在靠近窗边的位置落座,能够以一个相当刁钻且不易被发现的角度,观察窗内倒影。
年轻人有双眼尾上挑的圆眼,眨动时很像那只已经死掉的苏格兰折耳猫。琴酒动动手指,它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准备扑上去玩。
在观察着别人,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审视着。
——没有什么威胁。
两人目光相撞,青年一顿,于是笑了笑,问到:“客人,您需要添茶吗?”
声音倒也挺好听的。
“不用。”他站起身来,食指和中指夹着钞票,放在托盘边。
青年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套,落在了那叠纸币上,再抬眼时,琴酒已推门而去。
户隐确实风景不错,琴酒步履轻松。坦白说放年假还要处理工作,实在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但鉴于这破破工作暂时无法辞掉而且确实给得太多,所以还是得干活。因此,在一边顺手干活的基础上一边旅游,就成了最优解。
他在日本的时间其实不多,小时候是被当做廉价工具培养,自然是没条件走遍大好河山。户隐是第一次来,虽然这种雪山密林他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也见过,不过树龄数百年的高大日本杉,也算是相当特色了。
户隐中社的大鸟居前,就是四十米高的巨杉。五百年树龄,白色的注连绳缠绕粗壮的树干,三棵御神木拔地而起,如山一般扛起了阴沉的天幕。人和鸟居在树下如此渺小,像蚂蚁和蚁窝。
御神木和大鸟居。穿过这地方,就意味着踏入了圣域。
神圣之地。阻挡一切不洁净之物之地。隔绝一切肮脏与邪恶之物之地。
琴酒嗤笑一声,踏上了这处所谓的圣域。
正在此时,隐隐有铃声传来,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回过头去,是荞麦店的年轻人。他喘着气,咳嗽着,脸蛋红扑扑的,显然是跑得很急。
“这位、这位客人,”他单手撑着膝盖,平复了下呼吸,向着琴酒伸手,“您多付了钱。这是找零的五百日元,给您。”
琴酒垂着眼眸,没有动作。
青年掌心的纸币里面还有一枚铃铛:“还有,您一个人上山去太危险了,请带上这个吧。山里的熊可能已经从冬眠里醒来了,有几率会遇到。”
琴酒慢慢地勾起嘴角。
“是吗,”他直直地看着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单纯的、友善的,因为不习惯对视而略微错开目光的蓝色眼睛,玩味道,“……有熊啊。”
“那可实在是……太好了。”
——即将四月的户隐山附近会有熊出没。实在是太好了。
——果然来此地踩点,是最好的旅游安排。
——这样的话,在车子后备箱里塞着的那具尸体,就可以抛尸在长野茫茫的山野密林之中,等待着饥饿的野兽前来啃食,等待着一切生物痕迹烟消云散。
TBC.
注释:
①在日本吃面发出声音是用餐礼仪表明对美食的肯定,但是在欧美文化中吃饭(包括面条)发出声音是失礼的行为。
②(一点我流景光解读,非常主观ooc致歉)诸伏景光关于外守一的思考,主要参考原著他的态度并做了延伸。和chapter 2 他回答教授的内容类似,首先他并不支持同态复仇(否则不会救外守一);其次他认为活着赎罪,是很典型倾向于“修复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目的不是惩戒,而是为了尽最大可能修复伤害,司法的目标应该是“弥合裂痕”,而非“施加痛苦”,在这一点上他的观点是非常务实且理性的;最后他过分制度主义乐观了,也有人性本恶存在(比如天生的精神病态like琴酒)。
当然这样想的问题也很大,导致人会滑向“以理性为外壳的自我牺牲主义”。他的天台自杀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种倾向的终点。绝对理想主义的自我压迫,其实也是一种加诸于自身的暴力。
(ps的ps,终于写到了一直很想写的熊罴和黑泽阵。另外琴酒并不真的打算在户隐附近抛尸,只是顺道过来踩点+旅游;真正的抛尸地点是再往北走更加人迹罕至的黑姬山,单纯半途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