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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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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山中无历日,琴逢玉是收到小师兄催她回去的信,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招桐住(玩)了两个多月的。
她到招桐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小师兄的第一封信。
算起来,她离开杭州没多久,小师兄的信就寄出来了。
信里也没有写多少新东西,都是他出发前交代过的。
比如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虽然身体恢复了不少,但还是病中,要多休息,有什么事立刻叫人找梧州秦记绸缎铺的掌柜,要送信也可以找他之类。
其实这封信本来就是秦掌柜送来的。
后来阿情和大司命下山买粮,刚好遇上秦掌柜,又带回来一封小师兄的信,还顺便托秦掌柜的关系,拿到了更优惠的价格。
琴逢玉于是又下山一趟,当面谢了秦掌柜,再将给小师兄的回信交给对方。
秦掌柜笑着接过:“之前听说琴姑娘全好了,就立刻写信告诉了盟主,但没亲眼看到终归是不放心。现在见琴姑娘果然身体康健,盟主想必也能安心了。”
“有劳您挂念,我在信里也和小师兄说了。”
琴逢玉行礼道谢,“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看,招桐的事也很谢谢您。”
“您客气啦,这都是应该的。”
秦掌柜拱拱手。
话说得差不多,琴逢玉正想告辞,秦掌柜忽然往后一摆手,做出展示梧州最大绸缎铺秦记的实力模样,满面笑容。
“说起来,您来得正巧,我们店里新进了一批布。您看这边,这是新到的竹疏布,最是清爽透气,要是您不喜欢艳色,这个月白青染得很是素雅……”
这是顺便做趟买卖?
琴逢玉并不介意,她觉得能照顾一下秦掌柜生意也很好,正好当做小小的回礼。
但是,“这个,我今天带的钱不多……要不月底,我再下山来——”
秦掌柜摆手:“怎么能要您的钱!是盟主之前来信,说梧州这边天气与杭州不同,怕姑娘带的衣裳不合适,托我替您裁几身的。您看看,这些布有没有中意的?想裁什么款式?”
琴逢玉:“……”
她反应了一下,“小师兄?”
“正是,盟主发话,小店绝对照办,您尽管安心。”
“……”
这对吗?
琴逢玉不能理解。
小师兄着魔了吗?送簪子就算了,簪子特殊,她还可能有点别的想法,但怎么又操心起她的衣服?连师父都觉得她长大了,不操心她的装扮了……
——哦,等等。
琴逢玉脑子里的弦接上,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原来小师兄是在兄代师职。
簪子也好,衣裳也罢,其实就是下山了,小师兄觉得师父们照顾不到,于是一肩挑起长辈的职责,开始照看她了。
她知道自己打扮得比较素,小师兄自己穿得花里胡哨,看师妹觉得可怜,送点首饰衣裳,简直是天经地义。
……那早说嘛!
害她一想到头上的簪子就有点出神,结果完完全全是多想了。
琴逢玉不快地扁扁嘴,半是气半是真心,翻个白眼,又一手叉腰,轻笑起来。
那就好。也很好。
那一切如常照旧吧。
既然秦掌柜是受小师兄所托,琴逢玉也就不推辞了。
她选了几样布料,请秦掌柜缝几条窄袖襦裙,接着便将簪子的事抛到了脑后。
爱戴时就戴,来不及戴也就没戴了。
而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李相夷在杭州,每天很忙,但总会想到师妹此刻在做什么。
有时是一闪念,有时是想着就走神。
看到月亮,想她是不是在月下写手札。看到她院中盛开的紫阳花,想她在招桐是不是也见到了新奇的夏日花卉。看到饭桌上有一碗汤,也想到她不爱喝汤,忘记和招桐的人说这个了,真是后悔。
这样的时候多了,李相夷想多写点儿信吧,怕她觉得烦。想过去看看,那显然不可能。
至于托秦掌柜做几身衣裳,是有一次,他偶然经过小会客厅,听到来拜访的女侠,夸赞乔姑娘新作的衣裳好看。
女侠是乔姑娘的友人,上月也来过一回。
乔姑娘说天气太热了,所以裁了新布,穿着凉爽,这样袖口就可以做小一些,方便使剑。
李相夷于是想起来,圆圆的衣裳也多是窄袖,这样行动方便。
但她似乎没有裁新布。
她去招桐,虽然是在山里,但毕竟在交州地界,比杭州更南,完全有可能会更热。
他得想想办法。
准备寄往交州的信就在书桌上放着。
李相夷一跃而起,连飞数个院子,跑回书房,又在给秦掌柜的信后添了几句:
又及:思及杭梧两地气候差异,恐师妹行装未尽得宜。您既经营绸缎之业,不知可否烦请代为裁制数身时令之服?银钱随信附上,若有不敷,再行补寄。万谢。
信寄出去了。
过了两旬,回信来了。
秦掌柜说:衣裳裁了;银子当然不能收,全数都转给琴姑娘了;亲眼看到琴姑娘身康体健,恢复得很好,盟主不必忧心;琴姑娘在招桐也过得很好,和招桐人关系都不错;盟主再有其他吩咐,请随时来信,当然也会随时关照琴姑娘,尽可安心;顺颂起居清健。
再细看圆圆回信:毒解了,一切皆好;秦掌柜送了衣裳,说是小师兄安排的,谢谢小师兄;另外,小师兄你怎么请秦掌柜转交了银子?我猜其实是你随信附的衣裳钱,所以没拿,又偷偷藏到了秦掌柜钱柜里,大概到秦记盘账时才会发现吧,不过即便不是,劳烦了秦掌柜这么多,酬劳也是应该的,小师兄你肯定不会生气;还有,小师兄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师父了?不用担心我衣裳,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苗阿金姐姐他们也很照顾我,小师兄你自己也在杭州照顾好自己呀。
接着写了一些招桐见闻,说摘了所中之毒的源花,想试试能不能做出解药;又说救了一个身上有痋术的人,感觉是蛊术的一种;对了,阿苗路上就学会了那一招的心法招式,现在已经很熟练了,想到小师兄你一定也很高兴,所以写信告诉你;最近还跟着阿苗去猎兔子野鸡野鸭,都很好吃,招桐真是人杰地灵;最后,最近有了一个新感悟,小师兄你的愿景真是很宏伟,师妹现在很支持你……
写了三张半。
信很长,最后也很让他感动,但没有一个字说她毒解了,正准备动身回来,连这个计划也没说。
半个字都没说。
李相夷不爽地捏着信纸,眯起眼睛:“……”
今天就是四顾门完全搬到清源山,城内转为据点的日子。
他的东西,连同圆圆留下的物什,全都一并打包带走。虽然给圆圆在隔壁留了一个院子,但她的东西就几件,不占地方,暂时还放在他那边。
他今日来,是做最后的检查,也是估摸回信该到了,顺道来看看,正好就接到了师妹的信。
谁知是这种让人生气的信。
李相夷带着点火气,没忍住,朝外边吼了一声:“有纸笔吗?拿点儿过来!”
李相夷不是个温柔如水的个性。
平日他就很会指使人干这个干那个,外出时像个将军一样能指挥四顾门的各路人马,顶多语气温和,不像有的门主那样摆架子而已,但事情办得太坏,脾气上来,吼两句骂两句也是有的。
就是圣人也不可能管偌大一个门派,却从不说一句重话的,门人对门主的脾气也从无怨言。
门外的人却停了一下,才回答:“有,我这就拿过来,稍等。”
接着是远去的脚步声。
是乔姑娘的声音。
李相夷没想到。他以为其余人都在清源山那边,准备今晚的大宴,他见庶务帮不上什么忙,便忙里偷闲,回城一趟。
但乔姑娘回来做什么,忘什么东西了?
早知是她,就不该吼的,毕竟也是门中元老,门主吼元老,门人听到,会以为内讧了。
李相夷略有懊恼,尴尬等在厅中,又朝信纸做个鬼脸,食指不客气地一下下戳着,像是在戳师妹脑门儿:看你做的好事!
乔姑娘很快回转,手上拿着纸笔砚池,砚池中有墨。
她脸上带着浅笑,像是因尴尬而勉强捏出来的:“你看这些够吗?”
“够的。多谢,有劳了。”
李相夷连忙接过,放到一旁的双层圆桌上,有心解释一句,“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误伤了。主要是这信写得吧……让人生气。”
乔姑娘笑了一下,这次轻松多了。
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那几张写得满满的信纸:“是哪里有什么事吗,难道又是漠北邪教?”
“不是,”李相夷摆摆手,又气又好笑,“我师妹写的。你看写了这么多,就在那里说玩呀吃的,真是让人心急。”
他说的是抱怨生气的话,但语气里眼睛里唇角弧度说的,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乔婉娩垂下眼,双手轻轻交握,但话音还是稳的。
“……琴姑娘年纪小,去的又是新奇地方,难免贪玩吧。”
她记得数月前那个突然来到四顾门,两月前又离开的琴姑娘。
是个明丽可爱的姑娘,医术很好,不论是和最低等的弟子说话,还是佛彼白石、乃至她和肖紫衿说话,语气都没有分别,因此很讨人喜欢。
她在琴姑娘来之前就知道她,因为李相夷总会说,他有一个师妹,一年之后就会下山来找他。
她一直很好奇,李相夷口中的师妹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个师妹来了,她又觉得,要是能不知道就好了。
……不该这么想。
乔婉娩稍稍有些晃神。
但李相夷已经拿起了笔,低头边看信纸边笑,明显已经有很多话想说,忍不住就要落到纸上。
接着又突然想起来她还在,及时停住。
“对了,乔姑娘你进城,是有什么事吗?”
李相夷问。
乔姑娘怔一下,才回答:“我……忘了东西,回来拿。”
果然如此,李相夷点点头:“那你忙,不拖住你了。”
他自己想赶紧写回信才是,乔婉娩笑着点点头:“好,那晚上大宴见。”
“自然。”
见乔姑娘走了,李相夷舒了口气。
厅里看一圈,看中靠墙的方桌圆凳,遂一把将纸笔砚池连同信纸抱在怀里,到方桌上铺开,再旋身坐到圆凳上,撸起袖子奋笔疾书。
信不算长,重点就一个:
知道你一切都好,那师兄就放心了。师兄也有一个好消息,四顾门今日起,就搬到清源山去啦。
山里凉快,师兄给你留的院子有竹林流水。你在招桐已两月有余,现在回来,正好是纳凉赏景的时候,你意下如何?
*
琴逢玉意下不如何。
她不记得自己离开前,有和小师兄说好之后会再回四顾门啊……
那时她身体不适,也还不知解毒状况如何,就没多想之后的行程,想着等身体康复后也完全来得及。
现在她康复了,觉得一点都不急着离开招桐,更不觉得要回杭州。
她最初的计划是北上,然而现在再走,到北方就会冷了,所以这个计划废止。
招桐自然是好,阿苗说,到冬天了也不会很冷。不过听说南海过冬更舒适,阿金姐姐之前说想再离开招桐,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兴趣去南海看看……
琴逢玉畅想联翩,低头一看手中信纸,又犯了难。
但怎么和小师兄说呢?也邀他去南海玩?
可是他连扬州都去不成呢,南海更不可能了……
琴逢玉发着愁,背后有人来敲门:
“怎么还坐着,今天不摸鱼了?”
是笛少侠。
他已经很习惯招桐的装扮。之前头发还按汉人的办法散下来,现在却也像招桐男子那样,全部用布条缠起来了。
整个招桐,散发的只有大司命,因为只有他不怕热。
“哎,你要去吗?”琴逢玉收起信纸,起身问,“你不是开始帮阿情他们布防了吗?”
“这又怎么了。”
“这么辛苦,那多吃一点米,也是应当的嘛。”
琴逢玉开玩笑。
笛少侠的回答是似笑非笑地偏了下头。
有了这些天一同摸鱼打猎找食物的情谊,阿苗琴逢玉笛少侠三人迅速熟悉起来,彼此相处融洽,说话也随意多了。
比如现在,他就会提醒一句:“头发要散了。”
“哦,能撑到现在啦?阿苗长进了。”
琴逢玉一点没生气,反倒笑着说了一句,走到镜子前,扭着手臂重新扎稳,再往外走,“好了。不过我是说真的,你不必非得一起去。”
笛少侠一动不动。
“今天不是要去湍流吗?”
琴逢玉经过他身边时,他才挑眉,转身一同朝外走,“就靠你们两个,能在湍流里捉到鱼吗?不能,所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