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橘》丘一

37、六月橘

　　红薯烤完了也吃完了，就得收拾残局。

　　程今希想去帮忙收拾，刚起身就被程今枫按住肩膀按了下去。

　　“身体不好就别去凑热闹，多管好自己。”

　　程今希仰头看着他看了许久才扯起嘴角笑：“好。”

　　程今枫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没回地转身离开。

　　程今希坐在院角，看着院子中央即使忙碌也要打闹的人，心里升起酸涩。

　　“心情不好？”

　　季云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递了瓶水过去。

　　程今希看着她手里带着冰冷雾气的矿泉水，下意识回：“我哥都不让我喝这种冰的水。”

　　季冬拧眉：“你真的连这个都不能喝？”

　　“那倒也不是，”程今希笑着接过水：“是我哥太紧张了。”

　　季云吸了一下鼻子，看着前方：“刚才我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云姐那些话没有恶意，”程今希打断她，笑着说：“云姐只是说话不怎么好听。”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季云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阿云，”姚月抬走凳子喊着她：“你不来帮忙？”

　　季云：“我又没吃。”

　　“有道理。”

　　姚月又低头开始搬椅子。

　　“姐，你跟希希说话别太刻薄了。”季冬提醒着。

　　季云抬头看到了另外三双警告的眼神，她有些无奈：“你人气不错。”

　　“大家都对我很好，太好了，像在保护一个不正常的人，”程今希嘴角扯了一下：“不过也正常，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她的身体情况季云也了解些，但说不出安慰的话，就只有这么沉默着。

　　程今希没继续抓住这个问题，而是看着不远处玩闹的几人：“突然意识到大家都有想去的地方，大家都要走了，以后就只留我一个人。”

　　“你也可以走。”季云说。

　　“我走不了，”程今希抬头望了一下天：“我连岭川都出不去。”

　　季云站累了也坐了下来：“外面也没什么好的。”

　　程今希觉得奇怪：“可我记得以前最想去外面的是云姐你。”

　　“以前？”季云哼笑了声：“那时候狂妄又自大，身边的人都说我一米七个头高，我就真的觉得自己高得不行，等出去了才发现，外面一米七的大有人在，我就只是个小小的蚂蚁，为了比过周围的蚂蚁，就算努力觅食到了极致在有成千上万的蚂蚁窝里我也只是长得比较胖一点的一只蚂蚁。”

　　程今希摇头：“不是很懂。”

　　“也没指望你能懂，”季云看向她：“说说看 ，为什么自己在这闷着。”

　　程今希低头看着地上排着长队搬运东西的蚂蚁，一只个头较大的蚂蚁后面跟着一只个头较小的蚂蚁。

　　小蚂蚁动作缓慢，掉了队，走在前面的蚂蚁触角动了动，果断脱离集体，走到了小蚂蚁身边。

　　看着掉队的两只蚂蚁程今希开始为它们着急，心慌：“也没什么，就是云姐，你有没有觉得我哥哥其实很讨厌我。”

　　“怎么这么讲？”

　　程今希没抬头，看着领着小蚂蚁找家的大蚂蚁：“我跟哥哥中间好像隔了一层很厚的膜，看不见摸不着，我不知道要怎么突破。”

　　“我们小时候关系明明很好的，是因为我生病了吗？哥哥会觉得我连累爸爸妈妈？会觉得我夺走了家里人所有的关注吗？”

　　“不会”。

　　头顶传出的声音使得程今希心头一颤，她抬了头 ，尽管早已经泪眼模糊，但她依旧认出了面前的人是程今枫。

　　眼里的热泪止不住：“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

　　程今枫叹了口气，抬手按住她的脑袋揉了揉：“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季云看着两人的温馨场面，滑动手机，退出了和程今枫的聊天界面。

　　果然，她还是不擅长安慰人，这种事与其自己乱猜，还不如找当事人来问。

　　“希希吃橘子，”莫楠站在厨房门口冲她招着手：“昨天季冬他们去摘的”。

　　她说着掰了一瓣塞嘴里，酸汁在口腔爆开，莫楠五官都被酸得变形。

　　声音也变了调：“啊，希希，别吃这个了，太酸了。”

　　季冬不信邪，也吃了一瓣：“不酸啊。”

　　莫楠：“你舌头有毛病吧。”

　　“真的不酸，”说着他又放了一瓣在嘴里：“简寻阳，小北你们尝尝。”

　　“我不喜欢吃橘子。”任北说。

　　简寻阳吃了一瓣，点头：“莫楠楠应该只有你那个酸。”

　　“真的假的？”莫楠有些懵。

　　“任北，”简寻阳抬了一下手：“你尝尝我这个。”

　　任北对他没戒备心，掰了一瓣小的，放在嘴里刚咬破，酸水只冲天灵盖。

　　他刚一入口，简寻阳和季冬同时把嘴里的橘子吐了。

　　“呕！”

　　“呸呸呸！”

　　“靠，你终于吃了。”

　　“我牙都要酸掉了，总算看你放嘴里了。”

　　“你们真没劲 ”，任北酸得眉头舒展不开：“伤敌八百自损三千。”

　　季冬：“不能只让我们受罪。”

　　“知道他们无聊了吧，”莫楠笑了，转头：“希希，你要不要试试，这真的是我吃过最酸的橘子。”

　　“你朋友叫你。”程今枫拍了拍她的头：“去玩吧。”

　　程今希点头，擦干眼泪，朝着灯下跑去：“有那么酸吗？”

　　程今希接过橘子：“我爸爸说这个是新品种。”

　　“这个新品种叫什么？”莫楠迫不及待问：“我以后买橘子绝对避开它。”

　　“六月橘。”

　　“也没那么夸张，”姚月走过来说：“这是结的第一批橘子 ，很多橘子长第一批都会比较涩口，后面就好了。”

　　“橘子不可能永远酸涩，它总会有甜的时候。”

　　“等下一批就好了。”

　　姚月说完往嘴里放了一瓣橘子，刚咬一口，没丝毫犹豫，立马吐了。

　　“任北他们摘了很多，”莫楠指了个方向：“你要喜欢可以全吃了。”

　　姚月咽了咽口水连连摇头：“那就没这个必要了，我等下一批吧。”

　　程今枫看着和朋友玩笑的程今希，嘴角不由自主扬起。

　　见他旁边没人了季云才走过去：“你平时怎么对你妹妹的？她能那样想你。”

　　程今枫摇头：“我没那样想过，跟她没有以前那么亲密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从小就被这病折磨，光手术就动了三次 。”

　　“我只是自责，恨自己，我想治好她，我想考医学院，我没考上，”他说着话，红了眼眶：“如果那时候我再努力一点，我不那么贪玩，我少睡一点，对自己狠一点，我就考上了
　　每次看到她去医院，明明疼得要命，她还要反过来安慰别人，每次看到她这样，我就很难受，我都不知道怎面对她，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缓解她的疼痛，我不会说话，安慰，连安慰都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了。”

　　季云看着他微微发抖的身体，最后还是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怪你。”

　　他的颤抖止住了，转头看向季云：“你不毒舌我还有些不习惯了。”

　　“好吧，”季云收了手：“是你的错。

　　程今枫轻笑了声：“这才是你。”

　　季云白了他一眼：“神经。”

　　季冬从厨房出来，手里握了一大把米。

　　他快步往简寻阳面前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米往他口袋里塞。

　　“什么玩意儿。”

　　简寻阳一个劲躲，但没躲得开，米全进了他的口袋：“什么东西？狗屎还是蚂蚱？”

　　“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季冬觉得无语：“我塞那些东西干什么！”

　　“塞那些都是好的了，”简寻阳边说边摸口袋：“你以前还往我包里塞蛇皮。”

　　莫楠抬了一下手：“你小时候也爱往我口袋里塞青蛙。”

　　“我那也是好心”　季冬说：“你不是喜欢动物么，我专门去后巷抓的。”

　　莫楠现在想起那湿润的手感就头皮发麻，抬手给了他几掌：“一会我就去抓几只塞你被窝里。”

　　简寻阳摸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了小半把米：“你塞这个给我干什么？”

　　季冬：“刚刚说好的，还你的米”。

　　“不是说两桶么？怎么还缩水了？”简寻阳低头看着：“你哪来的糯米。”

　　“厨房里抓的，明天端午节，准备拿来包粽子的。”

　　简寻阳把米塞到了他的帽子里：“把你包成粽子算了。”

　　“简寻阳，太可耻了你，在这浪费粮食。”

　　“你怎么有脸说这话的！”

　　“今枫，”

　　二楼的窗户开了，程发站在那，朝下喊：“天要黑了，你去把门口的鹅赶回来。”

　　“爸爸，”程今希跳了一下：“我去，我去。”

　　程发摇着头：“希希，你别去了，一会摔了。”

　　“爸爸我想去。”

　　“让他去吧，”程今枫说：“我得去把这些盘子洗了。”

　　程今希冲过去抱了他一下：“谢谢哥。”

　　“叔，”简寻阳仰头看着他：“我们和希希一起去，不会让她出事的。”

　　“那你们几个去吧，”姚月弯腰捡着地上的橘子皮：“我们三个留下把这收拾了。”

　　季云顿了几秒：“三个？”

　　“啊，”姚月一一用手指了一下：“我，程今枫，还有你。”

　　季云不愿：“我又没吃。”

　　“但你刚刚嗑瓜子了”。

　　季云没了理，憋了会才说：“我只扫地”。

　　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天上的云被夕阳冲得撕碎，天边像起了场火，火势汹涌，一路烧到了地面。

　　四人悠哉悠哉地走着，因为不知道目的地，他们只能围着果园绕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是程今希发现了在结满橘子的树下，一摇一摆跑着的鸭群。

　　程今希笑着说：“找到了。”

　　“那边也有一群。”任北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果地说。

　　莫楠看着旁边蓄水池里扑腾翅膀的几只大白鹅说：“这也有几只。”

　　“希希，这都是你姑妈家的吗？”简寻阳问：“养这么多，都有几十只了”。

　　程今希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莫楠觉得犯难：“不知道是不是，都不敢往家赶。”

　　旁边几人还在想分辨方法，季冬手贱地捡了块石头，无聊地朝鹅群里扔。

　　刚好爆了一只白鹅的头。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只大鹅扑腾着翅膀飞过来，直接在他手臂上咬了口。

　　“我靠！”

　　季冬疼得把它甩飞。

　　耳边突然传出一阵嘈杂的鹅叫声。

　　大白鹅伸长脖子，叫唤着从四面八方朝几人扑来。

　　看着它们大张的嘴，几人吓得挤成一团。

　　“靠！”简寻阳下意识握住程今希的手：“季二狗，你丫得罪鹅王了吧你。”

　　莫楠气得给了他一掌：“你怎么这么欠。”

　　季冬冲到了前头 ，把几人挡在背后：“孩儿们都躲到我身后。”

　　看着扑动翅膀，骂骂咧咧逼近的鹅群，几人没犹豫，直接拔腿就跑。

　　“躲你身后有屁用！”

　　看着弃自己而去的四人，季冬气愤地追上去：“你们几个没义气的！”

　　鹅群追人并不会有多执着，追了几段路就停了脚。

　　察觉到背后没了动静，任北率先停了下：“别跑了，没追了。”

　　季冬和简寻阳同时回头，确定后面没有一只鹅的身影后才停住。

　　莫楠本身就不想跑，听到有人说“别跑了”她没犹豫，直接停了下来。

　　抬头缓了口气，发现程今希还在往前跑。

　　“希希，”简寻阳开口喊着：“别跑了。”

　　“不用跑了希希，”季冬跟着喊：“那些鹅没有追了。”

　　“别跑了希希，真的不用跑了。”

　　“希希，停下。”

　　程今希顺着眼前的路一路狂奔，热风吹在脸颊上，吹热了眼眶。

　　她听到了身后的呼喊 ，但她不想停，一刻也不想停，总感觉现在停下来了，她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她尽全力拼命跑着，她想跑出束缚的牢笼，跑向广阔天空，像一只自由健全的飞鸟，肆意横飞。

　　莫楠看着她执着的背影，呼出口气，放声大喊：“希希！跑吧，快跑，跑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任北转头惊愕地看着她。

　　简寻阳直接冲了出去：“要跑就一起跑。”

　　季冬笑了：“那就一起跑。”

　　四人跨开脚步追上程今希。

　　夕阳照下的光将五人的影子印在了广阔的大地上。

　　随着五人狂奔的动作，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程今希跑到最后崴了脚，简寻阳背着她慢慢悠悠地走着。

　　莫楠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有了自觉心，拉抓季冬和任北往后退，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偏头看到自己握住季冬肩膀的手，她觉得有些烫，立马松开。

　　头往另一边偏，又看到另一直手抓着任北的袖口，这边更烫。

　　她神经炸了一下，松了手：“不好意思。”

　　任北摇头，双手藏到了背后，大拇指慢慢覆上她刚刚握住的地方，那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程今希靠在简寻阳的肩膀上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她记起了什么，先回头看了看，看着他们离自己有些距离她才放心回头：“寻阳。”

　　“嗯？”

　　“其实刚刚我没说完，我还有一个愿望。”

　　简寻阳笑着：“是打算只说给我听吗？”

　　“嗯。”

　　"知道吗，我原本是想当个大度的人，我想告诉你，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要忘记我，然后找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结婚，”

　　程今希抱她的手紧了紧：“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还是想做一个小气的人，我不想你忘记我，我想让你记住，你忘记我了，我可怎么办啊。”

　　“想什么呢，”简寻阳偏头往她脸上靠了靠：“别想这些，我们以后肯定会一直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程今希：“万一呢？”

　　简寻阳毫不犹豫答：“没有这个万一。”

　　“有的 ”，程今希仰了头，任由风吹乱头发：“那天真的来了，你会忘记我吗？”

　　“我想要答案，不想要安慰。”

　　简寻阳背着她走了一路，在感受到肩头的湿润时他心间紧了紧，抬了头，看着淹没在黑夜里的那点残阳

　　“我又怎么可能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