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橘》丘一

38、六月橘

　　几人在乡下玩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坐上了返程的车。

　　可能是因为还有些意犹未尽，也可能是还不愿意接受明天要起早的事实，几人没了来时候的兴奋，全都窝在椅子上不吭声。

　　一路上昏昏欲睡，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前一闪而过的风景发着呆。

　　车内静谧一片。

　　季冬家离得最近，程今先在他家附近停了车。

　　“谢谢程叔。”

　　季冬打着哈欠，拽住明显还没睡醒的任北下了车。

　　“我自己能走。”

　　任北下了车甩开他的手。

　　“还自己能走，”季冬朝着他的后背推了一把：“刚刚喊你下车喊半天你都没反应。”

　　任北反驳：“我在思考。”

　　“这种借口你都能找出来，”季冬又推了他一下：“这比你上次打泥巴仗你说是因为眼花的理由还要扯。”

　　被连推了两下，任北不忍了，转过身反推回去。

　　季冬控制住他的双手：“你是不是在想哪个姑娘。”

　　任北奋力挣脱着，两人在空间本就狭隘的巷子里磕磕碰碰，撞着墙走。

　　“你脑子里除了姑娘就没其他事了。”

　　“有本事你就说出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缘无分是什么意思。”

　　季冬的心被扎了，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你小子，一天不扎我心你受不了是不是。”

　　“没想扎你，”任北身子往旁边躲：“是你自己非要让我说出来。”

　　“你以为我真的会信你刚刚是在想这个，快说，你都想……”

　　“小北。”

　　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让任北放弃挣扎，愣了神。

　　季冬也松了手，先转头看到了站在巷口的人，他有些不确定，试探着喊了声：“小姨夫？”

　　喊完又疑惑地去看任北。

　　任建洋微点了头：“哎，二冬啊，长这么高了。”

　　任北是听到他回应才抬了头，看清他的样貌后，扬起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扯直。

　　任建洋一直在外忙碌，任北一年四季也见不到他几面。

　　上一起见面是过年的时候，距离的时间还不算长。

　　跟上次见面比，他的面色好像苍老了不少，白头发也多了许多，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任北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认真看过他。

　　他印象里的父亲都来自于母亲口中的描述，翻来覆去就几个词。

　　窝囊，没出息，自私自利，整天一幅要死不活的苦样，没有一个当爹的样。

　　任北站直了身子，淡声开口：“爸。”

　　任建洋嘴角抽动两下：“跟你哥出去玩了？”

　　这句话明显是在明知故问，任北有些不太想回答他的问题。

　　季冬看出来了，不想让场面太尴尬，笑道：“我们去朋友家玩了，摘了不少橘子。”

　　说完提着袋子朝他靠近：“小姨夫，你尝点。”

　　“我就不尝了，”任建洋没接，返手递给他两盒包装精致的礼盒：“今天过节，买了点粽子，拿回去吃。”

　　季冬毫无预兆地被塞了两个礼盒，下意识道谢：“谢谢小姨夫。”

　　任建洋收回手，下意识在衣侧摩挲了两下，墨迹许久才说：“今天过节，出去吃个饭吧”。

　　“那我去喊奶奶。”季冬说着就要走。

　　“二冬，”任建洋赶忙喊住他：“二冬啊，别喊奶奶了，就咱们仨出去随便吃点。”

　　季冬听着回了头，看到他明显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转头再去看任北。

　　他靠在了墙边，墙壁打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覆盖在其中。

　　太暗了，暗到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猜出了两人可能有话说，自己在不合适，季冬随口扯出个理由：“我口腔溃疡，很严重，吃不了，小姨夫你带小北去吃吧。”

　　说着也不等人回复，一溜烟跑了。

　　“去吃点吧，二冬，咱们点几个不辣的菜。”

　　等人跑进了楼道任建洋才开口挽留。

　　没听到回复，任建洋才去看任北，察觉出他对自己态度的冷淡，他也只能叹口气：“小北，你想吃什么？”

　　任北想直接回“什么都不想吃”，可抬头看着他努力扬起嘴角的笑，心脏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前面有家面馆，”

　　任北说着话，绕开他，往巷子外走：“味道不错。”

　　任建洋急忙跟上他，就要靠近是又放慢脚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他笑容增了不少：“你这几个月经常吃？”

　　“差不多。”

　　任北的回答简便又冷淡，让人没有把天聊下去的欲望。

　　任建洋没再说话，只是跟着他。

　　才过十点，店里还没什么人，就零零散散坐了两桌人。

　　面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任北熟练地拿起筷子将面上的葱花和排骨都拌匀。

　　“我记得以前出去吃面的时候你只点牛肉面，”任建洋边学着他的动作拌面边说笑着说：“现在怎么喜欢吃排骨面了，还一点辣椒都不加。”

　　任北没抬眼，手上动作没停：“我们有一起吃过面吗？”

　　任建洋顿了一瞬，小幅度抬了下手：“那时候你还小。”

　　“不记得了。”

　　任建洋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看着埋着头的任北，挑起的面怎么也送不到嘴里。

　　“我们一共一起吃过几次面？”

　　任建洋嘴唇突然发干，他放下筷子，双手合十放在桌上，声音不自觉变小：“两三顿吧。”

　　任北鼻腔里漫出一声哼笑：“也就一起吃过三顿面，为什么要说得很了解我一样。”

　　这笑声传到任建新耳朵里成了嘲笑，这种笑他在季娜口中听了半辈子，已经习惯，心里击不起一丝一毫的情绪，可这声音从任北口中传出，他有些受不了：“小北，我是你爸，你这么跟我说话。”

　　任北抬了头，面色平淡地看着他。

　　注意到他的眼睛定在自己脸上的一瞬间，任建洋瞬间语塞，目光开始闪躲。

　　任北没有觉得他的行为有什么奇怪的。

　　他不知道任建洋在外面是什么样的，在家，他从来不敢看着她妈的眼睛说话，现在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他的头有些抬不起来了，他叹气：“我就猜到你妈把你藏在这，她个性那么强的人，亲戚朋友都得罪了个遍，最后能容忍她的也只有你外婆了”。

　　碗里的面没动两口，但越泡越多。

　　眼看着面条正在慢慢失去温度，任北没了食欲，放下了筷子：“知道我在这？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任建洋听着这话愣了愣，但没回话。

　　任北还想问个什么，开了两次口，但没发出声音。

　　任建洋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叹了口气

　　“小北啊，你是一个男孩子，做事要果断要问什么就直接问，不要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

　　任北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要强行让自己做到。

　　任北的目光始终定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妈离婚，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不够优秀，因为我没出息？”

　　“小北，跟你没关系，这是大人的事。”

　　“那是为什么？”

　　他还是沉默。

　　任北低了头，没好气地说：“随便，爱说不说。”

　　“你帮忙劝劝你妈,让她别再这么僵着来，这样对谁都不好，我们几年都见不到一面，这跟离了没什么区别，她要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我只有去找……”

　　“我就是个孩子，”任北有意堵他：“大人的事我管不了。”

　　任建洋也真被堵得没话。

　　任北看着碗里彻底冷却的面，沉声问：“我还不够努力吗？”

　　他妈说她和他爸离婚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他要努力，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可他这么努力了，还是要离婚，最终什么都没有改变。

　　任建洋没有回答他的话：“小北，你要努力读书 ”

　　任北鼻腔的酸涩越来越浓烈，他拼命忍着，不敢抬头：“我还不够努力吗？”

　　任建洋沉默几秒才缓缓开口：“够了。”

　　“那为什么你们从来没夸过我？”

　　任建洋彻底哑言，依旧逃避地躲开他的问题：“小北我知道跟你妈离婚你会恨我，但你妈妈太强势了，我受不了了。”

　　“所以你跑了，”任北快速抹了下眼睛：“把我丢下。”

　　“不是我丢下你，是我带不走你，你妈不放。”任建洋犹豫了会还是说出了口：“你妈现在僵持着不离无非是想要全部，让我净身出户，她也想要你的抚养权，所以把你送到这，一个十几年没出去工作的人现在出去四处碰壁。”

　　“我看着也不忍，我也不想做太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你妈太不讲道理了，说什么她嫁给我的时候没有收彩礼也没有给她五金，让我必须给她她才同意离，说她在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我该给她补偿费，小北，你说你觉得她这些话有理吗？”

　　任北听着他的埋怨，头没有抬起来：“你跟她说过这些吗？”

　　头顶传来一阵叹息声。

　　他爸就是这样，永远都是一副丧气样。

　　长这么大任北没见他对任何人红过脸，提过声，不管他妈平时怎么贬低嫌弃他，他都只会摇头叹气。

　　看似不计较的态度，实际是躲避，不想交谈，他妈的火气总能因为他这态度更上一层楼。

　　两人的话到了这就彻底终结。

　　分别时也没留下句什么话，连句基本的客套话都没有。

　　任北忽感闷得慌，不想回去，而是往家的反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他听到了水流声，看着桥下流动的河水，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就在站在那发疯，比起发疯更丢脸的是，发疯的过程被人尽收眼底。

　　这还真不是什么好地儿。

　　看着四下无人，任北还是没忍住热了眼眶。

　　“汪！”

　　这声狗叫把任北惊得心头一抖，转头看到了站在桥头的莫楠。

　　莫楠看清了他眼眶的通红开口喊他的名字：“任北？”

　　“你又哭了。”

　　“没哭”。

　　任北下意识反驳，声音却有些哑。

　　脚边的两只狗不停在莫楠面前打转撒娇。

　　莫楠低头摸了摸它们的头：“哭就哭了，哭又不会怎么样。”

　　任北随意擦了一下眼睛：“哭有什么用。”

　　“谁哭又是因为哭有用？”

　　任北答不出来，只有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了会，见他情绪稳定下来了她才继续问：“你出来透气。”

　　“嗯，”任北依旧道：“刚刚风有点大，沙子进眼睛了。”

　　莫楠没有拆穿他漏洞百出的谎话：“挺奇怪的，你这次出来居然没有带相机。”

　　任北听着这话，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刚刚把相机给季冬，让他帮忙带回去了。

　　“我也以为姚月亮当时问你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你居然会说不知道，”莫楠慢慢靠近他：“我以为你会说些跟摄影有关的”。

　　任北：“那都是拍着玩的……”

　　并且他妈也不让他玩那些，也就是没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然他也不敢随心所欲地拿相机拍照。

　　“那你挺厉害的。”她的语气不夸张，也没有奉承的态度，更没有多少的坚定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话。

　　任北没有接住她的话，只是也弯腰摸了摸坐在地上那只脏兮兮的小狗。

　　带着潮气的风吹在了脸上，任北转头看到莫楠额前的碎发被吹得凌乱，她毫不在意，低头拍了拍正咬尾巴玩的大黄狗。

　　任北突然觉得，这地方，其实挺好的。

　　“你怎么在这？”任北单手放在围栏上：“程今希爸爸没送你回去？”

　　“半路想起了这几只小的，”莫楠低头看了眼互相打了闹的两只狗，笑了笑：“就想过来看看。”

　　“你呢？”

　　“刚刚去吃了面，然后出来透口气。”

　　莫楠猜：“是吃撑了？”

　　“不是，”任北摇头否定：“就吃了两口。”

　　“因为不好吃？”莫楠又猜。

　　任北还是摇头：“因为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都说些无关紧要再平常不过的日常。

　　因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所以两人的话好似说不完。

　　任北回答着她的话，眼睛看向了湖面上被风吹起波纹。

　　此刻的他觉得这地方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