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橘》丘一

73、六月橘

　　小区里没有灯，楼道里又太黑。

　　晚上根本看不清路，为了防止摔跤，任北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一步一步爬着楼梯。

　　连着几天没下雨，楼道闭塞又干燥，走一步带起一片灰尘。

　　任北走得轻，这老房子又不隔音，每经过一层楼的家门他都能无意听到门里传出的说话声。

　　刚到五楼，一阵铁盆落地发出的巨响声传入耳中。

　　任北疑惑抬头，一道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冒了出来。

　　“哎呀！妈，你怎么突然养狗了？脏不脏啊？”

　　这声音太过于熟悉，已经刻在了骨髓，只是听着任北的呼吸就控制不住消失，他胸口堵了气，脑袋像要炸开似地发出剧烈的警报声。

　　他条件反射般把手机关机，藏进了书包里。

　　“不脏，不脏，我都有给它洗澡的，阿云去外地了，小北和二冬又要上学，就这小东西陪着我。”

　　何丽华的声音将任北恍惚的意识拉了回来，他靠在墙上，低声喘息着，等稳定片刻后定住神，摸出钥匙开门。

　　“这狗晚上叫不叫？会不会影响小北考试？”

　　“它胆小，不闹腾……”

　　两人对着话，听着开门声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任北，何丽华笑着上去迎，等看清他的脸色又忧愁地去摸他的额头。

　　“这脸怎么了？这么白，有什么不舒服的？”

　　她手上来的时候，任北站着没动，任由她将手放在额头。

　　可余光瞥到季娜靠近时，紧绷的脊背松不下去，不止往后退了点：“没事外婆。”

　　“最好是没事，”季娜横眉竖眼地地看着他：“生病也不挑个时候，现在多关键你不知道吗？”

　　何丽华拍了她一下：“你跟孩子说这些。”

　　“妈，”任北崩直了嘴角：“你怎么来了？”

　　“这些你别管，今天学得怎么样？最近考试……”

　　“你妈是来看你的，”她话还没说完何丽华就打断她对着任北笑得慈祥：“她工作现在稳定了，准备把你接回去上学。”

　　任北脑门被剑刺了一下：“什么？”

　　季娜性子向来急着，看两人都磨磨唧唧的，越发不耐：“妈你跟他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这怎么能是没用的呢？”何丽华：“你要干什么得跟孩子说清楚，你不能不声不响地让他来又不声不响地带他走是不是。”

　　季娜执着自己的想法，对她的劝解充耳不闻：“现在对于他来说除了学习，什么都是没用的。”

　　“娜娜，你也别把孩子逼太紧。”

　　两人的谈话逐渐变成了带着埋怨的争吵，任北被挤到了一边。

　　季娜怒目而视：“就是因为小时候你没有把我逼太紧，才把我害了的，你要对我严格点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能被他爸三言两语给骗的退学？我爸就知道他的酒厂，你也就知道你单位的事，到头来酒厂没管住，我们三个全被你们养废了。”

　　“你说你们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我现在不把任北管着，将来让他走我的老路吗？”

　　何丽华被这话堵住了所有言语她甚至张不开嘴，她望着激奋的季娜，眼眶里蒙了雾，捡起地上的铁盆，顺手捞过狗，走进了厨房。

　　任北想跟过去，刚抬步就被喊住。

　　“任北！”

　　任北回头看着她。

　　刚刚过激言语使她面色涨红，她提声喊着：“你站在这干嘛？就一点时间你都想偷懒。”

　　“没有。”

　　季娜使用蛮力把他拖到自己面前，用劲朝着他的胳膊揪了两下：“没有，就回去把作业写了，作业写完了就写卷子，反正别在这无所事事地干站着。”

　　任北像感受不到痛觉一般就这么站着，任由她念叨。

　　“聋了？”

　　“没有。”

　　“没有就回自己房间写！去学！”

　　任北没再停留，看了眼厨房的位置，最后还是回了房间。

　　走进去想把门带上。

　　季娜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动作：“关什么门，你防谁？给我开着。”

　　任北慢慢缩回了手。

　　坐在椅子上，他有些不知道下一步动作该干什么，就那么直直地坐着。

　　他要走了？

　　明明刚浮出那令人窒息的冷海，才刚喘两口气，他又将被拖回。

　　想来也是，他爸妈虽然一直吵着离婚，但前段时间这件事的争吵率达到了顶峰，她妈怕争不过抚养权，只有把他藏着，可谁能想到他爸根本没想争他。

　　莫楠怎么办？

　　任北想得心脏抽痛。

　　听到门口传出来的声音，他又立马恢复如初，快速打开书包拿书。

　　“都进来半天了，你书都没拿出来，你就是没一点自觉心，就必须让人盯着。”

　　季娜抱着衣服进来，打开衣柜，一边挂衣服一边念：“你怎么不反思一下你爸爸为什么非得离开，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不这么废物，你再优秀一点让他以你为荣他会不会就不会非得离，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你自觉点呢。”

　　任北背对着她，面对她永无止境的念叨他逐渐从以往的愧疚，到自我怀疑，现在竟有些淡然。

　　他练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话进了耳朵但没进脑子。

　　她衣服挂一半突然转了身：“我今天给你打扫卫生，没找着你手机，你是不是带学校去了？”

　　任北没回头，始终淡着脸，谎话说来就来，他镇定自若道：“手机在季冬房间，他昨天借走了。”

　　她顿了会又说：“一会让他把手机还你，我帮你收着，要用再来找我要。”

　　对于她的命令，任北始终只能回复一个字：“嗯。”

　　“我今天在你抽屉里找到了个相机，”季娜面露不快：“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你爸给你买的？”

　　面对他妈顺便翻自己东西的行为任北已经习以为常，在她面前，自己向来是毫无隐私可谈。

　　他内心平静如死海，击不起一点点波浪，只是麻木地回答她的问题：“朋友送的。”

　　“你哪个朋友？”

　　“阿期”。

　　她静了几秒：“我给你收着，别总这么不务正业下去，照片拍得好有什么用？你多拿几张第一名的成绩单回来那才是真本事。”

　　任北脑子被刺了一下，下笔写字的力度无意识增加。

　　“我刚刚在季冬房间看到个篮球，”她压了点声音：“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跟着他去玩过？”

　　任北觉得她的话刺耳，胸腔起了火，放笔转头：“你去翻了季冬房间？”

　　季娜：“我就刚刚往他房间过的时候瞥了眼。”

　　听着她的解释，任北心中的火气散不开，反而越烧越旺。

　　季娜对他刚刚说话的态度极其不满，皱眉道：“甩什么脸色，我看就是我把你照顾的太好了，你看这地方，有谁家的孩子跟你一样，想要什么有什么，我对你要求不高吧，我就希望你成绩好一点，将来找个好工作，我做这些是为了谁？你是在为你自己学不是为了我，你要搞清楚任北。”

　　她说着话，习惯性往他身上推攘两下。

　　“妈，”任北低了头，额头的头发盖住了一半眼睛：“我要复习了。”

　　这话成功让季娜闭嘴，她缓了缓情绪才说：“把你的笔记本电脑给我，还有手机，一会季冬给你后你自己自觉点。”

　　任北头转了回去：“嗯。”

　　“晚上想吃点什么？”她情绪得到了稳定，摸了摸任北的头：“跟妈说，妈给你做。”

　　“都可以。”

　　“跟你爸一样，”季娜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没点主见。”

　　听着身后的动静，意识到她走出了房间，任北紧绷的神经松了，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可这喘息的时间短暂，刚出去的季娜又步伐匆匆地走了进来，一靠近就在任北脑袋上来了击掌，她咬牙切齿问：“你电脑壁纸上的女的是谁？”

　　任北没反应过来，愣愣转头，看着她怒不可遏的脸。

　　照片。

　　反应过来的任北脑子哄一声炸了，那股烫意瞬间烧遍了全身。

　　因为短暂地逃离了监视，他起了自己也可以随心所欲的妄想。

　　他把莫楠的照片设置成了壁纸。

　　她看了自己的电脑，她看到了，她会去学校闹，去莫楠家闹，闹得天翻地覆。

　　自己连累了莫楠。

　　任北口舌发干，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到屏幕上只是张模糊的背影，他带起了点侥幸心理。

　　他想回是电脑自带的，可周围熟悉的环境暴露着照片的地址。

　　季娜无休止地吼着，不得答案不罢休：“我花钱给你上学，为了你失去了自己的生活，我是让你去学校谈恋爱的吗！让你干些不三不四的破事吗！你就这么对我！”

　　她伸手抓住她的后衣领把他扯起来，她：“任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压力吗？我没有吗？”

　　她抬手将电脑摔在地上，任北偏头看着电脑屏幕上碎裂的蜘蛛裂痕，瞬间耳鸣，脑袋胀如针扎。

　　“我辞职放弃我的人生，专门在家里面带你一个人，我没有压力吗？”
　　你要是没出息，我要怎么跟你爷爷奶奶跟你爸交代！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以为我很轻松吗？”

　　“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和社会脱节，和朋友关系变得冷淡，在你爸爸面前没有一点尊严，在你爷爷奶奶面前拿不出一点话语权，你以为是因为谁，我是为了谁，我为了谁才把自己变成这副德性的！”

　　她火气越升越高，高到无法只有言语来发泄，她抓起周围的物件，也不看是什么，一个劲往地上摔。

　　书本，台灯，摆件。

　　任北站着任由那些东西砸在自己身上。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闷响。

　　他垂头看到了地上滚动的相机。

　　唯一的念想碎了。

　　任北呼吸停了，浑身被无力感包围，他蹙眉，喃喃自语般地问出了困扰了他十八年的问题。

　　“这些都是我造成的？是我造成的吗？”

　　他抬了头，对她已经刻在骨髓里的恐惧在此刻荡然无存，他浑身滚烫他没有理智，他就想知道一个答案。

　　“是我造成的吗！”他提了音：“我们三个，这个家变成今天这样真的是我造成的吗！？”

　　他鼻腔灌了水，他自问自答着：“是我！是我造成的啊！可我根本不想这样啊，我不想你因为我放弃自己的人生，你以为这样我会感激吗！我不会，我会觉得都是我的错，我只会自责，只会觉得自己是累赘。”

　　季娜推开他，瞪红了眼，咬牙喊出：“那你该去死！”

　　她摔了手里的手机，歇斯底里地喊着：“那你就去死！早知道你是这种德性，我生你干什么，我为你放弃这么多干什么！”

　　“你还对我吼！你都学了些什么怪脾气，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

　　“我能变成什么样！”

　　任北对着她吼回去：“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对你唯命是从，不可以有一点反抗，一点自我思想的提线木偶吗！我要做个只听从你命令的机器人我就优秀了？这样我们家，你，我，我爸都会好了吗！”

　　“妈！好不了！”

　　任北在她从小编织的话语里挣扎，他背着一身的罪责，他已经被压得寸步难行，他已经濒临窒息。

　　他自救般地高喊出声：“不是因为我！你们能变成这样，这个家能变成这样从来都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们自己！”

　　话音还没落，季娜没丝毫犹豫，仰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有了全劲，响彻整个房间。

　　引来了何丽华的注意。

　　“干什么这是？”

　　任北顿感左脸烫而沉，他没丝毫畏惧，抬目与正微喘着气的季娜对视。

　　他眼眶包了泪，他强忍着没流出，他顿了几秒问出了困扰他的第二个问题。

　　“你说你们生我干什么？”

　　“要知道你是这个样子的，我生你干什么，你出生的时候，”季娜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就应该掐死你。”

　　任北一步步朝她逼近：“那你就掐死我！掐死我啊！”

　　季娜满目狰狞：“你是在逼我吗！”

　　任北：“是你在逼我！”

　　“那你就去死！”季娜一个劲把他往外推：“你怎么不去死！”

　　“干什么，娜娜，你干什么，你听听你都跟孩子说些什么，这是你一个当妈的该说的吗？”何丽华满面愁容地去拦。

　　季娜奋力把他往外推：“他说的那些话就是一个儿子该跟妈讲的吗？他想气死我！他跟他爸一样，嫌我碍事，他想让我死！”

　　任北被这话刺激了神经，愤怒的火烧遍全身后，换来了异常的冷静。

　　他失了力，静了心，避开两人推攘的手，冲到客厅，

　　“小北！”何丽华跟着就要追出去：“你这孩子。”

　　“妈，你别管他，他就是想威胁我，他能威胁得到我吗？没有人能威胁我！”季娜拉住她：“让他走，有本事死外面我还敬佩他比他爸有骨气。”

　　“哎呦喂你跟孩子他爸离婚也不能拿孩子撒气啊……”

　　“妈！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他好！我哪点是为了我自己……”

　　任北摔了门，冲下了楼梯，季娜最后濒临崩溃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他没有停留，一股脑冲下楼。

　　开始他快步走着，回来他觉得自己太慢，他开始跑。

　　拼尽全力跑，跑得周围景物模糊，跑得寒风打在滚烫的脸上，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跑。

　　跑了一段路，他听到了季冬的声音。

　　“喂，小北，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小北？”

　　他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要停留的念头。

　　继续跑。

　　“任北？”

　　任北被这声音站住了脚步，他终于停下来，顺着声音的来源处抬头。

　　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变得温热，模糊。

　　这样的视线他只能看到远处站着的是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即使看不清样貌，他也认出了那是莫楠。

　　在他没反应的情况下那道模糊地身影遍毫无征兆地飞奔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那一刻，任北周围刺骨的寒风停了，身上承重又无用的铠甲碎了，他瞬间失力 ，靠在了她身上，额头顶上她的肩膀。

　　他再也无法控制眼中的酸楚，哽咽出声：“莫楠。”

　　莫楠摸了一下他的头：“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