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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从前的故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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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一声炮轰,画面转成黑白,顾晓怡就醒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可能谷裕强行植入的记忆在作祟。
客厅有动静,是瓶瓶罐罐碰撞到冰箱玻璃隔板的声音,是塑料袋摩擦的声音,陌生的动静。
詹士霆?谷裕?
她小心翼翼打开门,没想到是花辉,那位神棍道长邻居,詹士霆背对她坐在沙发上。
“稀客啊!”
顾晓怡喜出望外。
花辉将最后一盒食物放进冰箱,塑料袋揉成团,随便塞进料理台下面不知道哪个抽屉。
“谷裕竟然叫我帮他买东西填冰箱,真是神奇……”
他打量詹士霆臭得出奇的脸色,“怎么,你们吵架了?”看向顾晓怡,求证。
顾晓怡默默对他狠狠点了点头,然后柔和地对詹士霆说:“你看,就算这样他还是怕你饿着,他心里有你,要不和好吧?”
詹士霆背影一顿,“收声!”
他大手一挥,花辉瞬间“失踪”,顾晓怡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他自己更是直接消失。
“唔!唔!唔……”
顾晓怡欲哭无泪,她下午还有面试,可不能一直失声。
她等了一两个小时,做好午饭,想着他可能消气了一点,才敢下地下二层找他。
“叮”的一声,地下二层电梯门打开。
“嗯嗯嗯?(詹士霆?)”
顾晓怡讨好地走出电梯,见他不在外面会客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房门。
“嗯嗯嗯?(詹士霆?)”
但见詹士霆捧着手机侧躺在床上,头发凌乱,下巴有淡淡的须根,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双眼紧盯手机屏幕,右手手指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摆烂的姿态。
手机外放,传出来的声音是——
“哎,你知道吗,千万不要让外国人吃这种广东食物,否则你很可能……”
“这个男人叫小帅,这个女人叫小美,他们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古堡,这天古堡来了个不速之客……”
……
床头柜放着几瓶喝光的饮料,还有一袋没吃完、也没封口的全麦面包,整个房间有种发霉的味道。
Oh,my god!发生了什么!她教他下载抖音不是为了让他刷短视频、变颓废宅男的啊喂!
顾晓怡心里疯狂呐喊!
这个家有她一个人摆烂就够呛了,他一个半脚踏进神界、即将拥有编制的人在这里摆烂真的可以吗!给她振作一点啊喂!
詹士霆施舍一般,将目光看向她。
顾晓怡连忙上前,用手机打字:我下午还有面试,非常重要,要说话!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自己要说话。
詹士霆打了个响指,“好了。”
顾晓怡清了清嗓子,确认自己恢复后,又笑眯眯地对他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他看她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差点就想拒绝了。
下午,顾晓怡带詹士霆到面试公司附近的奶茶店。
吧台前,她豪横地说:“想喝什么?我请客!”
詹士霆咽了咽口水,看着吧台后面的菜单,有些紧张。
这些加了各种前缀、后缀的奶茶、果茶品名,就像一个陌生人在用极快的语速向他口述他没听过的菜名,他不知道也不理解。
什么是“啵啵”,什么是“椰椰”,什么是“雪顶”,什么是“摇摇冻”?
杨枝甘露里面放冰激凌就算了,居然还敢放草莓?简直不要太离谱!
“呃,那给我来一杯雪顶……啵啵杨枝甘露……”他呐呐地说。
“好的,雪顶啵啵杨枝甘露一杯,请问要少冰、少少冰还是正常冰?”服务员说。
“呃……正常……”
“要五分糖、七分糖还是全糖?”
“呃……七分……”
“小姐您呢?”
顾晓怡熟练地点餐、付钱,詹士霆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只能不自在地四处看看。
顾晓怡取了餐,将他拉到角落坐好,对他说:“你先在这里坐着等我,奶茶也先帮我拿着,我去面个试,很快回来!”
临走前还很不放心地叮嘱他:“记得保佑我哈!”
吃她这么多顿饭,还喝她点的奶茶,再不保佑她就等着天打雷劈吧!做神也要讲良心啊喂!
此时已经吸了一口杨枝甘露的詹士霆在听到她的心声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含在嘴里不上不下。
四十分钟后,顾晓怡再次返回奶茶店。
“面试得怎么样?”他问。
顾晓怡恹恹地说:“不好说,要回去等第二轮面试通知。我感觉我没有太多经验,他们问的很多问题感觉回答得都不是很好,随便扯的!”
说完泄愤般,将吸管插进奶茶里狠吸了一口。
“……你的事情忙完了吗?”
她一边吸奶茶,一边点点头。
“那陪我去散步吧。”说完自己先起身,走了出去。
“嗯?”顾晓怡不明所以。
她跟着他兜兜转转,没一会儿走到六二三路。
“这里是……”
看着由远及近的欧陆风情建筑群,顾晓怡瞬间了然,是沙面岛。
在那些记忆里,詹臣和谷裕他们游行时,曾路过这里。
附近几乎全都变样了,沧海桑田,唯有沙面岛的建筑风貌还得以得到较好的保存。
“你来过这里吗?”他问。
“嗯,”顾晓怡点点头,“我以前和我同学来过,不过工作以后就没来过了,只有坐226巴士的时候,会经过这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好像在谷裕的记忆里看见你们来过这里,省港大罢工游行的时候。”
他们沿着沙面岛外围一路走,然后走上人民桥。
詹士霆走在前面,顾晓怡落后他半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情,也许心情是复杂的。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还看到过你们在码头搬货卸货什么的,样子比你们现在年轻个大概十岁?”
是这样算吗?现在是2019年,那应该是年轻个大概100岁?
他还是只淡淡“嗯”了一声,但他的神情分明是认真在听她讲。
“你家以前是干什么的,还有谷裕,你们的家人还健在吗?”
詹士霆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我和谷裕最早以前是种地的农民,住在乡下,他是我外公外婆那条村的同村邻居。
我原本有个妹妹,但很虚弱,三岁的时候虚弱到吃不下东西,饿死了……
我还有个父亲,十岁那年,村里有权有势的乡绅恶霸来抢地,被打死了……
那个年代很混乱,那些恶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只好搬回我外公外婆那条村继续生活。
十五岁那年,我母亲也过劳早死了,我就跟着谷裕和谷裕的父亲、叔叔到省城打工……”
顾晓怡沉默地跟着他走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放缓了脚步,两人并肩而行。
“我们什么都做过,在码头搬过货,给洋行跑过腿,拉过黄包车,但都没什么积蓄,因为住在贫民窟,经常被人偷。”
他自己不知怎么,反倒笑了。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有轨电车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备?”
“嗯……”顾晓怡点点头。
“我们当时在码头第一次遇见伍老爷一家,他的兄弟就是开电车公司的,当时他们提前收到罢工的消息,提前回来广州避难。
游行示威那天,伍少爷也在。我们阴差阳错救下伍少爷,伍少爷就把我们介绍到他伯父公司去铺设轨道,反正当时大罢工,我们也没工开。”
两人沉默地走着,走到尽头,穿过马路,找到另一边的楼梯,又重新回到桥上。
桥另一边的尽头,下面是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一座纪念碑,他们站在桥上,看着那座纪念碑。
“那次被打死五十多个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个,还有很多人受到轻伤。后来为纪念遇难者,就立了一块‘毋忘此日’的石碑,还将沙基马路改成六月廿三路,也就是现在的六二三路。”
“你们有受伤吗?”
“我和谷裕没事,倒是伍少爷,他崴到脚,差点被人踩死。”
他带着她从楼梯走下去,走到那块沙基惨案纪念碑面前,静默观看。
“纪念碑原本不是这样,也不是在这里,当时为了修路移来移去,最后才移到这里。
包括这座桥,这座桥原本也不是这样,是后来才修的。这附近还有很多楼、很多地方都变了,很难再找到以前的感觉了。”
詹士霆神情复杂地环顾四周,眼看熟悉的地标逐渐消失,是他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体会到的痛。
顾晓怡也跟着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偷偷看了詹士霆一眼,然后将目光放回那座沙基惨案纪念碑上,那一刹那,仿佛能感同身受。
虽然她在谷裕的记忆里目睹了当时的场景,但看到是一回事,亲耳听詹士霆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她突然有些感激谷裕将旧时的记忆塞给她,只有真正了解过去的历史,在和詹士霆看向同一处地方时,才能深刻体会他的感受。
那一刻,一种历史、年代的厚重感在她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