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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从前的故事(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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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便是开春。
伍见英站在书房窗边,看着花园里郁郁寡欢的伍见怡独自一人在坐秋千,皱了皱眉。
他这个傻妹妹,估计都吓坏了。人生第一次反抗命运,就搭上一个好人的性命,她往后的人生,都会比常人走得沉重。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么意志消沉下去,于是下到花园,想和她好好聊一聊。
他拉停秋千。
“阿哥?”伍见怡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伍见英摸了摸她脑袋,蹲下来,打量她的气色,看到她一边侧脸还有一些脓疮留下来的痕迹,不爽地说:“啧,你这疤痕怎么总不消,看着烦人。”
伍见怡却毫不在意,反而淡笑着说:“无所谓了,走回来的时候,那些乞丐看到我脸烂了,都以为我得了染病,反而不敢靠近我,才让我得以苟全,我反而得益于这些脓疮。
毁了容……说不定爸爸就不会再让我嫁人了。阿哥,我还会再嫁吗?”
伍见英摇摇头,“不会。”
“那爸爸会让我回陈家吗?”
伍见英再摇摇头,“不会,我不允许。”
“阿哥,我的人生……为了反抗命运,已经牺牲了黄妈的性命,我必须狠下心来……我是绝对不可能和陈子豪和解的,也绝对不会再回陈家,不然……黄妈的牺牲就是笑话,我就是个笑话,我们伍家也是个笑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用半哄的语气说。
“阿哥,我不想住东山,我想一个人住到外面……”
“……好,我来给你想办法,我给你找地方住。”
“阿哥……你对我好得可怕,我真的能这样任性吗?”
伍见英失笑,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才是正常、正确的世界,自由平等,公平正义……你这都是很正常的需求,我是你阿哥,不关心你关心谁,傻阿妹。”说着,揉了揉她脑袋。
伍见怡有些害羞地笑了。
总算恢复一点往日的精气神……伍见英心里松一口气。
“你不能总待在家里不出去,偶尔也要出去走走才有益身心健康……”
他还想苦口婆心劝说时,伍见怡却眼睛一亮,突然说:“阿哥,我在想搬出去之后的营生。小的时候香港教堂红十字会教过救护知识,我也许能当任护士?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你觉得方便医院如何?其他医院我不敢想,感觉方便医院会没那么严格,你说他们会愿意聘用我吗?或者我先从志愿者开始做起也行,一边做一边跟着学,多学点才能有底气,毕竟要对别人的生命负责……”
想得真长远,看来是真的想独立了……伍见英虽然有些不舍,有些心疼,但有事情做总比浑浑噩噩好。
“你不讨厌那个地方吗?我以为经过这些事,你可能再也不想踏进医院了。”
“我几乎就是在方便医院‘重生’的,又怎么可能会讨厌它……黄妈救了我,我得要用这条命多做些贡献才行……”
“……好,我改天帮你问问方便医院还招不招人……”
“阿哥,谢谢你。”
伍见英笑了笑,揉了揉她脑袋,没有说话。
此后几日,伍见英都在思考伍见怡搬出去的事情。找地方住不难,找工作不难,难的是她一介女流之辈,他要怎么确保她在外独居的安全。
找保镖吗?会不会太显眼了?他暗自摇头,自己就首先否定了。不,肯定会妨碍她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书房里,詹臣、伍昌盛和伍见英在一起对账。伍见英一直在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伍昌盛和詹臣面面相觑,都知道少爷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他们看破不说破。
要保镖,但又不能太显眼……想到保镖,他莫名想起在陈塘南宴春台时,站在叶元春身后的蒲人凤,貌似在方便医院时,他也在?
“在方便医院时,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是谁?之前在宴春台,好像也看到了他?跟个浪人一样……”
詹臣说:“少爷,我知道他一点。他叫蒲人凤,是关帝厅人马的头领。所谓关帝厅人马,就是乞丐,但不是一般的乞丐,只要收到钱,他们什么都做。之前伍管家就曾花钱让他的手下跟踪我,想找到谷裕的下落。
关帝厅人马常年打架斗殴,又无钱医治,方便医院又来者不拒,久而久之就‘驻扎’在方便医院了。他白天的时候基本都在方便医院,而且他亲妹也在方便医院当护士……”
虽然蒲新凤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她与蒲人凤的关系,但蒲人凤身份特殊,气场特殊,光站在那里就让人不寒而栗,蒲人凤和她的关系早已是方便医院公开的秘密。在殓房值班时,救护队的救护员就曾私下跟他说起过这件事。
“原来他就是蒲人凤啊……”伍昌盛后知后觉。
“怎么,你也听过他的大名?”伍见英问。
伍昌盛点点头,“只是觉得他眼熟。我经常傍晚下班的时候,看到他带着各类头目到华林寺前的天光墟和对街光雅里的仪仗铺坐收黑钱。
他也算小有名气吧,但不如他父亲有名。我听我爸爸说,关帝厅人马在我爸爸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不知始于何时。
原本关帝厅的头目是世袭的,但大概在前清光绪年间,北方来了一个花子头陈起凤,他在少林寺当过几年头陀,练得一副过硬的拳脚,身边又有一伙亡命之徒,结为死党,成为一股黑势力。
后来,北方遭逢一场严重的灾荒,群乞跑到广州,陈起凤的势力日益扩大,从而打破世袭,取代了关帝厅头目的地位。
关帝厅人马的窦口原先设在华林寺内,但光绪末年,陈起凤与华林寺主持僧之间矛盾激化。关帝厅人马经常穿插寺门,胡作非为,有渎佛门净土。诸多压力之下,陈起凤迁往河南金花庙。
在这之前,广州乞丐集团各有地盘,互不干涉。这时关帝厅人马只起调解作用。自从陈起凤迁往河南之后,扩大了兼并范围,归附关帝厅的乞群骤增。其他江湖浪客,亦闻风来归。至此市区及近郊乞群几乎为其统辖,俨然成为乞丐的独立王国。
不久,陈起凤病逝,由他自己打破的世袭制度,又没有培养妥接班人,后继无人之下,关帝厅人马顿时四分五裂。其时分散在西关、老城、大东门、河南各个乞群所踞地段,分由所在乞头割据,彼此自立门户,互不相谋。
鼎盛时,广州市区的乞群几乎归其管辖,陈起凤无异于乞丐皇帝。除开大本营,他本人还在西关拥有豪华住宅,几堂妻妾,一群婢奴,好些打手。
平素呼朋引类,徜徉于西关的茶楼酒肆,穿插于陈塘花街柳巷之间。他们迷恋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纵有正当职业,也不愿就。
据闻陈起凤有个近身亲随,其姐夫做了南路的知府,派人到华林寺请他去做钱粮师爷。这位小舅子一口回绝,说‘宁与五百罗汉作伴,不为五斗米折腰’,已经到了这么糊涂的地步。
蒲人凤就是陈起凤在陈塘南纸醉金迷时生下的私生子,其母是当时宴春台的花魁蒲凤娇。这蒲人凤也是有个性,跟随母性,名中的‘凤’,不知是为纪念其母蒲凤娇,还是想成为人中龙凤,子承父业,重振陈起凤乞丐皇帝的威风。
原本陈起凤后继无人,他是沉寂几年后突然杀出来的黑马,手段狠辣。前几年因为地盘纠纷争执,听说打得你死我活,也就这两年才消停点。
要说他有再次统辖广州乞丐集团的野心,但这两年他又没有什么动静,只安静蛰居在西关一带。但要说他已经满足于此,又不太像。
从前的关帝厅人马头目,除了分配乞丐在不同地段叫街行乞之外,还负责其他乞丐的训练工作,诸如执地、收长租、告地状、乞儿仔、发新年财、承接担旛买水等,然后从中抽成。
外来的乞丐如想在某一地段行乞,就必须先缴交两元交给该地的丐头‘入厅’,领取一个锡葫芦挂在襟际作标志,这也不失为收入的一种。
还有就是例捐,广州市民家中逢凶喜之事,‘懂事’的人家,事先将喜钱送到关帝厅乞头处去,然后领回一张木板刻印的‘附城花子陈起凤’的符箓贴在门口,借免乞丐滋扰。
如果‘不懂事’,他们就一声号令纠集群乞在门前闹个不休,届时就不是三五块能解决的事了,你就算叫来警察干涉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份喜钱会被分作5份,丐头占1份,群丐占3份,其余1份就归当时那个段警的。
还有就是,真要闹起来,听说鼎盛时,陈起凤一个晚上就能传令集合二三千人马,警察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每逢乡间姓界纷争,酿成械斗,双方为充实力量,而闾里又壮丁孔缺,在声援无路,搬兵无门的情况下,不得不救助于关帝厅头面人物,许予重金,雇用乞群中身壮力健的亡命之徒。
这类乞丐,流浪四方,乡间大都没有家世,纵然在械斗中被打死,也别无遗裔可寻,所发恤金尽入乞头私囊,从而关帝厅头目亦乐于组织这类炮灰,为其卖命,从中捞取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