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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从前的故事(三十二) ...

  •   1933年9月21日,南京传来噩耗。

      仲懈先生5月在上海法租界被捕,9月21日被引渡南京国民党反动当局,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

      劳动学院的同学们愤慨激昂,相约到街上抗议。以往,他们在市集张贴声讨大字报、涂写反抗口号,都是夜里进行,暗地里进行。这次选择白天在西关繁华闹市游行抗议,很是不同寻常。

      他们身穿白色长袍,手举血红大字的横幅,还有紧握的、抗议的拳头。他们神情严肃、愤慨,让詹臣依稀回想起那年在市集口被枪决的柳老师,那神情……是一样的。

      他们紧挨着走在一起,都是白色长袍,像白色的洪流,一时又让他想起那年在殓房,柳老师在雨中抱着爱人的尸体哭泣,那时殓房的空地上,哀鸿一片,那是时代悲鸣的洪流。

      愤怒是洪流,哀鸿也是洪流,它们虽是不同的声音,但有着共同的源头,让人痛苦的源头。

      詹臣就这样失神地站在街边,红着眼睛,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仲懈先生对于他的人生来说,有着不一样意义,如兄,如父,如友。但现在,他死了。游行的人群中,他看到熟悉的身影,是潘俊元和尤志山。

      潘俊元和尤志山也看到了他,尤志山走过来,塞给他一沓传单,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詹臣低下头,看着那一沓传单,内心挣扎。

      不远处,卢天骏同样神色复杂地站在街边,看着游行队伍路过。那血红的大字,触及灵魂的呐喊,都在震荡他的内心。

      相比之下,他相形见绌,自愧不如。现在回想,他都干了什么?终日无所事事,畏畏缩缩躲在报馆混日子,还要靠写咸书来补贴生活。

      他花费太多时间在愤怒上,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小人”,真是太不应该了。

      再不远处,只见蒲人凤抱胸站着,冷眼旁观游行抗议的队伍。他也见过不少次游行示威了,每每他都觉得气势如虹,他们的精神面貌,关帝厅人马不能比。

      但对他而言,这又是不够的,还是太软弱了。对他而言,面对敌人,就应该举起大刀,奋力砍下敌人的头颅。

      “哔——”随着警哨突然响起,群众哗然四散,生怕被殃及。詹臣站在人群中,有些茫然。

      一来,他忧心潘俊元和尤志山这些老同学被抓;二来,他手上有一沓“烫手山芋”。

      他本可以将那些海报一扔,再靠边一站,高呼自己是良民,万事皆能了。但他还是没有,抓住海报的手指之用力,已使海报之一角变了形。

      他将海报一卷,快速朝旁边一条小巷走了进去。

      卢天骏无意的一瞥,就瞥见詹臣卷海报的动作。

      什么,阿邻居竟然是革命党?他一阵诧异,随即紧跟詹臣的步伐,也躲进了那条小巷。

      “阿邻里!阿邻里!”卢天骏跟在詹臣后面,小声地喊。

      “你跟着我干什么!”詹臣的语气可以说得上是气急败坏。狗东西,真是阴魂不散!再叫,就要把警察叫来了!

      “喂,那边好像跑进去几个人,去看看。这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詹臣一路疾走,刚好走到一个分岔路口。正思索着要不要从小路穿回大路的时候,就听到路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小声地喊道:“是学生吗?你们是学生吗?快进来!快进来!”

      寻声望去,路边一间可以算得上破败的民居,一扇古老的木门开着一条门缝,一个满脸皱纹的阿婆从门缝探出半个身子来。

      她没有看他们,反而将耳朵侧着,一双眼睛浑浊发灰,似乎已经看不见了。

      詹臣本不想理会的,还想着回到大路。大路人多,更好作掩护。才一转身,就见蒲人凤从另一条分岔路走来。

      “冚家铲,怎么又是你们两个……”他往下一瞥,就看见詹臣手上卷成一捆、像是纸张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刚刚街上漫天的海报,他已经下意识将那当成是游行抗议的海报。

      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詹臣想走他来的那条路,于是出声阻止他:“喂,那边有警察。”

      詹臣立马顿住。

      前后都有警察……

      卢天骏焦头烂额,他转头看了看阿婆,立下断决。

      “进去!快进去!”他连拉带扯詹臣的衣服,将他带往阿婆的民居。“还有你!你也给我进去!”他使上蛮力,将蒲人凤也推了过去。

      “喂!关我什么事!”蒲人凤不满。但卢天骏一改寻常,一脸严肃,一副容不得别人反驳的气势。

      进了阿婆的家。阿婆指引他们躲到厨房去,自己则关上门,摸索着拉来一把小木椅,佯装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只成年的土松犬趴在她脚边,甚是乖巧。

      门外,传来两边警察汇合的声音。

      “人呢?都没看到人?”

      “不在你那边吗?”

      “不在。你那边有吗?”

      “没有。”

      有一个警察狐疑地将目光放在一旁的民居上,随手一推,就将阿婆年久失修的大门推开了。

      阿婆的狗看到警察,就开始站起来,对着他们狂吠,吓得那推开门的警察连忙躲到其他人身后。

      那只狗也挺有灵性,詹臣他们进来时不叫,国军进来时才狂吠不止。

      “伍仔,是不是有人啊?”阿婆把手伸向土松犬,但那只狗还是警戒地站在那里。

      “阿婆,你有没有看到有人经过?”有警察大喊。

      “哎呀,吓死,原来真的有人。我盲的,耳又聋!你有什么事,就说大声点!说慢一点!”阿婆大喊着说。

      警察看着阿婆满脸皱纹,还有浑浊的眼睛,心想她怎么也有七老八十了,也就大大降低了对她的戒心。

      一开始推门的警察看到狗就犯怵,连忙说:“走吧,应该是没人。如果有人先进来,那只狗肯定先叫了。”

      他同伴见不得他那怂样,说:“万一他们和那只狗相熟呢?”言下之意,还是想进去搜查一番。

      厨房里,詹臣、卢天骏、蒲人凤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本来是可以没事的,只要没有那些海报……詹臣一边想着,视线一边在厨房里游走,看到灶台,想着待会儿一有不对,就将海报扔进去烧掉。

      而蒲人凤心里更是骂骂咧咧,他跟革命党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要是因此被抓可就太冤枉了。

      闹革命的罪名可不比街头斗殴、甚至非法持有枪械,那是搞不好分分钟被拉出去枪毙的罪名。

      他把视线集中在菜刀上,心里盘算着要是待会儿警察冲进来,他要不要干脆把人都杀掉算了。

      只有卢天骏在汗流浃背,是真正的害怕。但他也在盘算着,一会儿他插科打诨,说他们三个在为孤寡老人送关怀,不知道能不能让人信服?

      呵,大概率不能。他心里自嘲苦笑。随即,他在心里做好了因此被关监狱的准备,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就只听见那怕狗的警察说:“那那只狗肯定已经站起来摇尾巴了。刚刚它是看到我们才站起来的,所以肯定没人进去过。”

      他的同伴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他很不悦地挥了挥手,骂道:“走走走,瞧你这个熊样。”

      听到警察走远的声音,厨房里的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卢天骏最先走出来,他悄悄走到门边,将门推上,竖起耳朵,再次确认附近没有警察的声音,才敢彻底放下心来。

      他走到阿婆跟前,半蹲着,亲切又带着点撒娇地问:“阿婆,你不怕啊?”

      “嗐,我一个阿婆,人又老,眼又盲,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关系。那些爱国学生读书多,知道怎么救这个国家,他们本可以凭自己的学识去谋求一份好工作,过个好人生。但他们偏偏选择打国民党,打萝卜头,打鬼佬!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都是伟大的人,我不能让国家最后一点火种都熄灭……”

      一番话,说得三人哑口无言,沉默以对。

      “呵呵,看来我们还沾了爱国学生的光……”卢天骏喃喃自语。往日无论面对什么都能灿烂一笑的他,今日却是有些笑不下去了。

      “现在想来,我的人生经常有那样的时刻,仲懈先生拍我肩膀的时候,盲人阿婆救我的时候……让我此后一生有了脊梁,并挺直了脊梁。”詹士霆眼泪盈眶,露出怀念的神情。

      然而,热泪盈眶的又何止他一个人,还有顾晓怡,还有花辉。那一刻,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又再一次在顾晓怡心里蔓延。

      花辉幽幽叹了一口气,吸了吸鼻子,提醒说:“吃饭吧,面凉了,再不吃就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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