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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从前的故事(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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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伍见英、伍昌盛带着各自的家人坐黄包车前往码头。伍见怡的脸色不是很好,伍见英以为是她没休息好的缘故。
直到检票上船,一切都很顺利,但突然,伍见怡的脸色变得毫无血色,像经受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日军的轰炸,坐船逃离广州的人很多。但就是在这样密集的人群里,伍见怡还是一下子就认出陈子豪一家。即便他们背对着她,此时从舷梯正登上旁边另一艘船。
她甚至不清楚那艘船是否也一样前往香港,但她就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脑袋嗡嗡响,手脚冰凉。
伍见英随她的视线望过去。他不像伍见怡,对陈家一家子的“刻骨铭心”,只远远觉得有几个身影确实很眼熟,直到登上船的最后一刻,陈子豪侧过脸,他才认出是陈廉伯一家。
他心里大呼不妙,下一秒就听到伍见怡说:
“不了,我不回香港了,我宁愿死在广州。”她红着眼睛,语气低沉决绝,接着就逃跑开,消失在人海里。
“见怡!”伍见英一直大喊她的名字,无济于事。
“少爷,你们先上船,我去追小姐,追上就回来!”说罢,伍昌盛追了出去。
陈子豪似有所感,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前妻的名字,但回过头往下看时,又毫无所获。
上了船以后,陈廉伯忍不住问他:“都安排好了吧?”
“嗯。”陈子豪点点头,“正如父亲计划的那样。澳门的酒店,我已经提前托人预定了,也拜托香港的朋友帮忙打探消息,确认风头一过,我们就可以回香港了。”
“这就好,这就好……”
伍昌盛追不到伍见怡,只好到方便医院去等她。不知过去多久,才看到伍见怡失魂落魄地走回来。
“小姐!”他拽住伍见怡的衣袖,惊觉失礼,又连忙放开。
但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正值乱世,今天的船票还是我托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今日的船,他们是登不上了。
“只要你还留在广州,少爷就是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现在所有人都恨不得立马逃离广州,谁还会来广州,少爷能不能从香港买到回来的船票都不一定呢。”
伍见怡长叹一口气,无力地坐在台阶上,精神几近崩溃。
她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流着眼泪笑了笑,说:“就是说啊……明明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阿盛,连累你。”
她以为自己能释怀的,却原来,只不过是欺骗自己、麻痹自己。
“没事,我再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买到明天的船票。小姐,你就待在方便医院好吗?这里有关帝厅人马,少爷和他们的头领有点交情,会保护你的。”
伍见怡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直到船启航,伍见英都等不到伍见怡、伍昌盛上船。伍老爷、伍夫人、还有伍昌盛的父母,都在问他们两个人去哪里了,他哑口无言,一股无名之火积压在心底。
但他还是冷静下来,解释说:“见怡临时有事,回医院去了,阿盛跟过去陪她。”最终还是选择掩饰她的失态。
“胡闹!现在什么时候!”伍老爷气得涨红了脸,“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现在还跟以前,能那么轻松随时往返吗?真是混账!”
伍夫人不敢说话,只好轻拍他的背顺气。伍昌盛的父母就更不敢说话了。
“没事的,爸爸,我把你们安全送回香港,就立刻回来,我就是绑也会将她绑回香港。阿盛很机灵,会随机应变的,阮生也还在广州呢,有事会去找他帮忙的。”
事已至此,伍老爷还能怎样呢?只能一声叹息了。
这时,叶元春带着钟阿七走过来。
“伍生?你怎么也在?这么巧。”叶元春跟他打招呼。
伍见英点了点头。他说:“我送我父母回香港。”
“也是,现在广州这么乱……”
“叶老板也去香港吗?”
“是啊,去看看房产,估计我们也要到香港躲一阵子了。咦?见怡呢?”她左看右看,都不见伍见怡,“见怡不跟你们一起回去吗?”
伍见英苦笑,“我阿妹救人的理想高于性命,本来答应回去的,临上船又反悔了,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我阿妹也是,到时候搬去香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才好。”想起蒲新凤,叶元春也是一阵头疼。
“你还有妹妹?”
“你不知道吧?也是,这件事应该很少有人知道。我阿妹是蒲新凤,也就是蒲人凤阿妹。”
伍见英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有印象了,你阿妹是我阿妹在方便医院的好朋友。”
他忽然心生一计,“叶老板,这样,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在香港置业。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广州劝我阿妹和你阿妹,如果其中一个肯过香港,另一个有伴,说不定也愿意过香港。你觉得如何?”
叶元春看着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神奇。他的一些事迹,她也道听途说过。看得出来,他是真疼自己的妹妹。
“好。”她回说。何不呢?眼下,他提议的时候,也是一脸真诚。这个年代,还保有真诚的人,真算得上“难得的好人”了。
不知不觉,十天过去了。这些天,日军的战机还是会隔三差五飞过来,在晚上定点轰炸一些军事建筑。蒲人凤每天数着日子,期盼叶元春和钟阿七回来。
这天晚上,警察局局长领着同僚到宴春台吃饭、打麻将消遣。席间,他们命人把蒲人凤叫了过去。
“局长,找我有事?”之前经江孔殷引荐,他们打过几次招呼。只能说,彼此不算熟,但也不是全然陌生。
“坐。”
麻将桌那边,那些人依旧搓着麻将。几杯酒下肚,他们似乎已是微醺,但看上去理智尚存。
局长领着蒲人凤坐到另一边的沙发去,点上一支烟,开门见山说:“前几晚空袭,我们发现有些骗食团在为日本人办事,借着空袭的骚乱,出来放火箭、放火球,似乎想为日本的便衣特务打掩护,盗取国军机密图纸。虽然最终及时发现,没有得逞,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怎么回事?知不知情?”
所谓骗食团,是乞丐“营生”的一种手段。
几个人,三五成群,到僻处街道的小饭馆去骗吃骗喝。先行几个人同在一张饭桌吃饭,吃完一个跟一个,陆续先后逃去,最后只留一个“买手”听候处分。
饭店为求“杀一儆百”,会将“买手”打个半死,非得留下点残废烙印不可。沦为“买手”的人,多是身体残弱之人,往往挨不了这个苦头而毙命。
而骗食的行径一旦发生,消息很快会传开,即便“买手”次次换新,各大酒楼饭馆还是会提起戒备。所以一般,他们也无法在同一个地方行骗很久。
蒲人凤摇摇头。“不是我的人。骗食团一般会采取轮换,比如甲地的乞丐在甲地骗食一段时间,会和乙地的团员换防,再过一段时间又和丙地换防,根本无法得知他们从何而来。我是可以派人去打听,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只有烂命一条,抓了也没用。现在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抓了恐怕监狱也关不下。”
“是啊。”局长长叹一口气,“他们现在饭都吃不上,苛责也无用,弄不好,还会引发□□。
所以我们接下来计划,于每日黄昏,以布施的名义将全市乞丐骗到市郊去,用麻绳连贯地束缚起来,派若干武装警察严密监视,规定天明才能回市里乞讨。
不想你的人被捆,就机灵点。最近荔湾这片的警情急速上升,有人趁乱洗劫了附近不少商户的仓库,要管好你的人,别给我添乱。”
“……小人明白。”这点,他无法反驳。
随着日军轰炸,街上行乞的流民越来越多。大家都知道租界不会被轰炸,所以都聚集到租界去,而又被洋人巡捕驱逐,关帝厅人马很多小弟都在其中。
无法,很多人退而求其次,都聚集到陈塘这片纸醉金迷、乌烟瘴气之地来了。即便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依旧不少,虽然不见得会施舍流民,但对流民来说,这里的机会比别的地方都大。
为了生存,关帝厅人马不得不驱逐一般流民,优先让自己人行乞。安全的地方永远安全,只剩底层的人相互压榨、相互伤害……
如果有一天,连关帝厅人马都生存不下去了,洗劫商户仓库这种行径,他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更不可能会阻止。
战乱伊始,他无数次思考关帝厅人马的出路。他放不下关帝厅人马的权力,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乞丐皇帝”。
逃去香港,又如何营生?不想当国军的炮灰,又不想当汉奸、走狗……简直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如果有一天日本人打过来,不得已,他会带人加入国军。这个时候,关帝厅人马就是兵,并且是听令于他的兵,他更不可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