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烬》愁绪潇湘

9、第 9 章

　　郑阿月三十岁那年，镇东头的“阿月裁缝铺”早成了十里八乡的俏招牌。朱红木门上挂着块梨木牌匾，是李裁缝亲手刻的，边角磨得润乎乎的，“阿月裁缝铺”五个字瞧着就踏实。铺子里总飘着混着布料棉麻香、丝线清味的气息，还带点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味，墙上挂满了她做的衣裳，绣着蒲公英的小儿袄、素雅的旗袍，针脚密得匀实，配色也温温柔柔，每一件都透着股活泛的灵气。
　　这年深秋，一场秋雨刚过，铺子门口晃进来个熟悉的身影。郑阿月正踩着缝纫机缝盘扣，哒哒的机器声停了，抬头一瞧，是王秀兰。她头发都染了霜白，手里提个布包，手攥着包边角，指节都泛白了，局促得像个闯了祸的小姑娘，不敢正眼瞅她。
　　“阿月……”王秀兰的声音哑巴巴的，眼神躲躲闪闪。
　　郑阿月停下手里的活，指了指旁边的竹椅，抬手比了个“坐”的手语。这些年，她早不是那个会因为母亲偏疼别人就偷偷抹眼泪的小丫头了。当年那个雨夜，她没跑回那个冷冰冰的家，反倒去了李裁缝那儿。李裁缝摸着她湿透的衣裳，叹着气把她护在身边，还帮她戳穿了张陆生和胡星的鬼把戏，原来张陆生打一开始就盯着她手里的染色方子，胡星则嫉妒她的手艺、嫉妒李裁缝看重她，两人早就串通好了。
　　后来李裁缝托人找了律师，不光保住了她的专利，还让张陆生和胡星赔了钱。那俩人在镇上待不下去，早就卷铺盖走了。郑国强和王秀兰当年在真相败露后也来找过她，可那会儿郑阿月的心冷得像冰，只淡淡说了句“各自安好”，就把人挡在了门外。
　　王秀兰慢慢坐下，哆哆嗦嗦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钱，还有件小小的婴儿服，针脚歪歪扭扭的，领口绣了个不成形的太阳。“这是……这是我和你爸这些年攒的，”她声音哽咽着，“当年是我们鬼迷心窍，一门心思偏着星星，把你委屈坏了。这衣裳是我给孩子缝的，你别嫌丑……”
　　郑阿月的目光落在那件婴儿服上，指尖轻轻动了动。她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新衣裳永远先给胡星穿，想起母亲那句“吃那么多糖没用”的冷言冷语，心里没了当年的针扎似的疼，只剩一片温吞的平静。
　　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出来，穿着郑阿月亲手缝的蓝布褂，领口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一头扑进郑阿月怀里：“妈妈，这位奶奶是谁呀？”
　　这是她的儿子，小远。当年她没嫁给张陆生，是李裁缝牵的线，认识了镇上中学的美术老师陈默。陈默性子温和，文质彬彬的，知道她听不见，就慢慢学着手语，每天还会写纸条跟她说话。他打心底里欣赏她的手艺，也疼惜她的过往。他们的婚礼不算排场，却来了不少人，李裁缝当了证婚人，王姨也赶了来，送了她一篮亲手种的蒲公英。
　　“是外婆。”郑阿月摸着儿子的头，比着手语说。
　　小远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王秀兰甜甜喊了声：“外婆好！”
　　王秀兰的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伸手想去摸小远的头，又怕吓着孩子，手在半空中悬了好久，才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抖得厉害：“好，好孩子……”
　　郑国强也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筐刚摘的橘子，默默放在桌上，对着郑阿月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又动，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天中午，郑阿月留他们吃了饭。陈默下的厨，炖了鸡汤，炒了青菜，还有小远爱吃的糖醋排骨。小远坐在王秀兰身边，叽叽喳喳地讲幼儿园的趣事，还把剥好的橘子瓣往她嘴里塞。王秀兰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样子，眼眶一直红着，不停给郑阿月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补补身子”。
　　饭后，陈默带着小远去院子里玩，屋里就剩郑阿月和王秀兰。“阿月，”王秀兰拉住她的手，手心糙得很，还带着点薄茧，“星星后来嫁去外地了，日子过得糟心，总跟人吵架。我和你爸现在才明白，当初最该疼的是你。你要是还愿意认我们，以后常回家看看……”
　　郑阿月看着母亲眼角堆起的皱纹，看着她眼里藏不住的愧疚和期盼，轻轻点了点头。那些年的恨早就随风散了，亲情或许有过裂痕，但血浓于水，她愿意给彼此一个台阶，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从那以后，王秀兰和郑国强常来铺子里搭把手。王秀兰学着给她打下手，穿针引线都笨手笨脚的，却格外认真；郑国强就负责劈柴、挑水，把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不剩。小远最喜欢缠着外公，让他讲当年上山打猎的故事，郑国强也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耐着性子给孩子比划，眼里满是宠溺。
　　这年冬天，“阿月裁缝铺”扩大了规模。郑阿月不光自己做衣裳，还收了几个徒弟，其中两个跟她一样听不见。她把自己的染色专利无偿教给大家，教他们缝纫、刺绣，用手语告诉他们：“就算听不见，咱们的双手也能绣出自己的好日子。”
　　春节那天，铺子里张灯结彩，李裁缝、王姨、刘丽红，还有徒弟们都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的菜冒着热气，小远拿着烟花在院子里跑，笑声脆生生的。郑阿月坐在陈默身边，陈默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写：“新年快乐，我爱你。”
　　郑阿月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回握住他的手，比着手语说：“我也爱你。”
　　窗外的烟花“嘭”地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映亮了每个人的笑脸。郑阿月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看着自己一手撑起来的铺子，心里满是踏实的幸福。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枕头下藏着的那块舍不得吃的粗糖；想起夜里偷偷贴在墙上，想感受母亲哼唱调子的那些日子。那些曾经的委屈和遗憾，如今都化作了生命里的养分，让她长成了更坚韧、更温暖的模样。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淡淡的年味，还混着点蒲公英的清浅气息。郑阿月知道，日子或许不会一直顺风顺水，但只要心里揣着希望，带着爱和勇气，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不管飘到哪儿，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暖阳，扎下根，开出最艳的花。
　　她这一辈子，总算不再是那碗咽不下去的苦冷粥，而是一碗温吞的甜汤，盛满了爱、尊重，还有实打实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