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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番外三——秋色霜寒 ...

  •   祝白石年轻的时候并不爱在冰天雪地的剑冢里待着,无事时,他总在外面游荡,顺便捡些四肢齐全、头脑灵光的孤儿回去。
      那是他正好在风雨城的时候,彼时邻近的城镇才遭了雪灾,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勉强活下来的都逃到了他处寻活路,街边是处可见瘦骨嶙峋的灾民。
      祝白石是剑冢的主人,养杀手养惯了,对外人没什么同情心,见到这些人的惨状毫无反应,华贵的袍摆从乞丐跟前扫过,不带停留地登上酒楼,叫了一桌好酒好菜。
      他在临窗的雅间吃喝着,楼下有伙计出门倒泔水,聚集在路边的乞丐一见这点残羹剩饭,霎时间眼冒绿光,饿狼一样扑上去争抢,狼多肉少,打破头是常有的。
      世道就是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愁,谁的悲欢也不和谁相通,达官贵人该吃吃该喝喝,遭了灾的流民则要靠他们手指缝里漏出的米粮过活。祝白石早习惯如此,看乞丐的目光和看抢食的哈巴狗没什么两样。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他突然放下酒杯,神情变得认真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年岁尚幼的孩子正像疯犬一样和大乞丐们扭打成一团,势头极猛,仿佛感觉不到疼,凭着一股疯劲很快打赢一众乞丐,抢到了泔水里一个才啃了几口的大鸭腿。
      一抢到鸭腿,他飞速闪去了一边,饿狼似地大口撕扯鸭腿上的肉,嚼都不嚼就囫囵吞下,两三口便吃净了一个鸭腿,啃食干净粘在骨头上的最后一根肉丝,他又将骨头竖过来,“咔嚓”咬下两端软骨,然后反复吮吸已经炖酥了的骨头。
      吮着吮着,一双绣着银丝流云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他戒备地抬头望去,眼前人富丽的衣饰在日头下闪着夺目的光彩,晃得看不清人脸,他戒备地往后缩了缩,空着的手捏紧了拳头。
      祝白石蹲下,和善地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跟你走有饭吃吗?”孩子保持着戒备。
      “不仅有饭吃,你若是厉害,以后还能有花不完的元宝。”
      “好,我跟你走!”他丢下鸭骨头,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
      这孩子手长脚长,个子也高,一看就是练武的好苗子,而且天生一股狠劲,动起手来六亲不认,不当杀手简直屈才了!
      祝白石打量他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故意问他:“你不问问跟着我是去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只要有饭吃、有银子赚!”
      祝白石很满意,招招手让他跟上,孩子自觉地落后他半步,刚才还十分凶恶的表情已经转为恭谨。
      “多大了?叫什么?是哪的人?”
      “七岁。姓忘了,名叫双。没有家,我娘死之前我跟着她讨饭,后来她死了,我就自己找饭吃。”
      “嗯。哪个双?”
      “两个的双。”
      “以后你姓白,叫白霜,霜降的霜。对了,你似乎识字?”
      “娘在时教过。”
      就这样,白霜被祝白石带回了剑冢,一路上祝白石有意磨练他,刻意带着他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小小的白霜一声苦也没喊过,每次都主动走在前面开道,后来上了第四峰,凛冽的山风吹裂了他稚嫩的脸颊,血一流出来就冻在了脸上,他还是一声不吭,恭谨地跟随祝白石左右,仿佛生来就不知道疼。
      刚从山缝里钻出,一群人就急不可耐地围上前来,白霜垂头立在一边,安静地听着祝白石和他们交谈,大概弄明白了这是个杀人就有钱拿的地方。
      正在说话的是祝白石父辈留下的弟子,他们上了年纪杀不动了,就留在剑冢处理事务,或者教习新来的弟子,眼前这位便是处理纷至沓来的杀人单子的。
      近日有个单子是龙椅上那位来的旨意,冢主不在,他不敢擅自做主,一直等着他回来安排。
      祝白石听罢哈哈一笑,也不避白霜,直接点了几个名字让眼前弟子安排,又提点了几句刺杀对象的性格习惯,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弟子领命下去,处理完第一要紧的事,他继续有条不紊地口头处理出门这段时日积攒下的事务,还指了个靠谱的弟子把他从外带回的一堆小玩意送去给夫人,并带话自己稍后回去陪她。
      下这道命令时,他眼中满是白霜看不懂的柔情,不过并没有什么关系,杀手是不需要懂这些的,白霜很清楚自己以后的身份。
      他只需要好好杀人,然后对眼前这个救他出苦海的人忠心耿耿就够了。哦对,还有这个地方,这是他的地方,他也要对他的地方忠心耿耿。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祝白石就打发了这些弟子,带着白霜来到演武场,演武场一角,几个和白霜年纪相仿的孩子正在扎马步,祝白石抬抬手,连弟子带教习的师父都起身围了过来。
      “他们比你来得早,是你的师兄和师姐。”祝白石随意介绍了一句。
      白霜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几个孩子里打头的是个女孩,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比男孩高些,白霜得抬着头看她,她的样貌没什么特别的,一张冷面孔,但说话很热情:“你是新来的小师弟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叫白鹭,你叫什么?”
      几个孩子互相通了姓名,白霜发现大家居然都姓白,细问之下才得知,剑冢是按字辈排的,祝白石在任期间来的弟子无论大小,都是白字辈。
      小孩们很快玩到一处,旁边祝白石还在和负责教习的弟子说话,二人一致觉得白霜根骨绝佳,学任何兵器皆宜,于是选择权最终回到了小孩自己手里。
      看着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剑,白霜毫不犹豫地选了佩在祝白石腰侧的那种长剑:“我想学和冢主一样的剑,冢主愿意教我吗?”
      他很机灵,仅是听了几句对话就知道该如何称呼祝白石,祝白石对他越发欣赏,思量一会,竟同意了他的请求,给他安排道:“以后每日卯时起,上午在这里学习拳脚功夫,下午来找我学剑,我要是不在,就跟着师兄们去找教长剑的师父,晚上自己练内功,不懂就问同门。”
      白霜点头,认真地拜谢恩情,一本正经的举动又惹得祝白石大笑不止,就此,他成了剑冢正式一员。
      祝白石不常在剑冢,每次都是回来几天就又出去了,因此白霜大部分时间还是跟着一位前辈学剑,好不容易把祝白石盼回来了,他又要处理内政又要陪伴夫人,只有下午能匀出点时间分给他。
      白霜很珍惜和冢主相处的时间,学起剑来格外认真,他根骨好,又得祝白石亲自教导,进步突飞猛进,每次考校都会得到来自祝白石的夸奖,这些微不足道的夸奖滚油一般浇到他的如火热情上,他越发努力,对祝白石越发赤诚。
      祝白石还给这群小孩安排了先生教他们识文断字,不过白霜总是逃课,一个人躲去林子里练剑——他想快点变强、快点挂牌接单出去杀人、快点报效冢主和剑冢。
      在祝月沉出生之前,祝白石一直都是在外面的时候更多,剑冢里的孩子们肆意生长着,不知不觉都已长成少年。
      少年白霜学会了喝酒,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或甘或烈,入喉时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豪情,醉梦里,冢主一直在,给他演示剑招、像他小时那样手把手地教他练剑。
      他感觉之前不明白的地方突然开悟了,而且冢主在,他更加大胆自信,手中长剑忍不住在夜空下划过道道流光,酣畅淋漓地与祝白石的动作重叠在一起。
      一套剑法使毕,眼前冢主的幻影赞许地拍了拍手,朗声笑道:“喝醉了还能把剑使得这么精彩,我果然没看错你。”
      白霜醉醺醺地行了个礼:“是冢主教得好,白霜今生有幸能效劳冢主,死而无憾!”
      祝白石看着背对自己向空气行礼的白霜,笑容里掺上些许无奈:“你醉了,回去好生歇息吧。今年你应该满十五了,回头我让人把你的名字记上,酒醒了就去杀心堂接单子吧。”
      他记错了,其实他明年才十五岁,但白霜并不失落,反倒十分兴奋:“冢主放心,属下一定会做得漂亮的!”
      祝白石刚转身要走,闻言又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提醒道:“起初不必挑太难的单子,先摸清自己的实力是最重要的。”
      酒醉的白霜根本听不进去,胡乱答应了一声,祝白石听他应了便不再多停留,踩着厚厚的积雪离开了,留他一人继续在林子里撒酒疯。
      酒醒后,白霜什么都忘了,惟记得冢主说他可以去接单子了。初出茅庐,他就挑了一个烙着最高级别金标的单子,往常这等级别的单子甚至要好几个杀手同时出动,但他灌下一壶酒,硬是一个人完成了。
      从刀光剑影里逃出来,他拖着一条中箭的腿爬上不知谁家墙头,吹着凉风看着缺月,和着喉间涌出的血一口一口饮酒。他很高兴。他想,冢主一定也会很高兴。
      那壶酒他最终也没能饮尽,饮至一半就支撑不住从墙头栽了下去,再睁眼已过去不知多久,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嘴里弥漫着药汁的苦涩味道,床边白鹭和一位叫白椿的师兄正在给他的伤口换药。
      他挣扎着问师姐:“冢主回来了吗?这个单子我完成了,不知他高不高兴。”
      白鹭将药膏涂在他腿上的箭创处,淡漠的眉眼巍然不动:“冢主早出去了,不过我猜他不会很高兴。”
      白霜一下有些激动:“不可能!我一个人就完成了金标的单子,冢主应该很高兴才是,我是他手把手教出的弟子!”
      白椿脾气暴躁,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一直跟着你把你背回来,你早没命了?!咱们辛辛苦苦练剑习武,难道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破单子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那个金标的单子有多重要?”
      “师弟初出茅庐,急躁些也正常,不必过分苛责他,往后他会长记性的。”白鹭放下药打圆场,“师兄,帮我拿一下纱布。”
      白霜已经蔫了,是啊,他是杀手,是冢主辛辛苦苦精心培养的杀手,他得活着,活着才能继续精进、继续接单子报效冢主,为了区区一个单子就送命太亏了!
      他主动认了错:“是我莽撞了,还请师兄和师姐不要告诉冢主,我不想冢主知道后……”
      白鹭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点了一下头,没有多话,白椿忍不住打断道:“冢主冢主……师弟,你还是以为你有多特别吗?就算真被冢主知道了你以为他会怎么样?生气?心疼?失望?说到底咱们都是他的工具罢了。”
      白霜直接反驳:“给冢主当工具有什么不好的?即便是工具,我也要做最顺手的那个。”
      “你……”白椿被这个冥顽不灵的师弟气得说不出话。
      白鹭不理会他们,包好伤口洗净手就告辞了,她要走,白椿也不好留下继续啰嗦,哼哼两声,气冲冲地与她一起离开了。
      白霜养好伤,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不菲的赏金去了远雁城最好的酒楼,丝竹环绕的雅间里,他端起嵌宝的金杯,倚靠着香木窗框眺望无垠夜色,今晚夜色很美,星空绚丽,弯月迷人。他将酒送至唇边,远雁城的酒很辣、很烈,一口喝下去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但他喜欢这样带劲的酒,只有最香醇最炽烈的酒才配得上他,配得上冢主手里最好的工具!他要让整片星河都为冢主和剑冢而旋转!
      喝得半醉了,他目光往下一移,看见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蹲坐在街边,端着破碗向路人讨钱。酒楼下达官贵人很多,可愿意施舍的人很少,瑟瑟秋风里,他们冻了很久也没讨到几个铜板。
      白霜摸了摸自己的衣裳,虽不是多好的料子,但不至于冻着,在烟轻香暖的酒楼里,甚至还有点热。
      已经模糊的记忆重新被激起,幼时风餐露宿、和大乞丐争抢那点残羹剩饭的感觉他早记不得了,惟停在眼前的靴子上绣的银色流云他记得清晰,那云纹亮闪闪的,踩着云纹的英俊青年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祇,全身都晕着圣洁柔和的光。
      多亏了有冢主,不然他会一直像草芥一样任人践踏,哪里能有今日的富贵?
      醉眼朦胧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眼前祝白石蹲下丨身,温和地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愿意!愿意!此生得遇冢主,实乃属下三生有幸,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但听冢主……吩咐……”
      话没说完,他已然醉倒,杯中未饮尽的佳酿倾洒出来,汩汩浸湿了衣裳。
      他在外面连着潇洒了几日,将赏金花得一干二净才回到剑冢,然后挑了几个单子又急急忙忙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祝白石回来了一趟,听下面弟子提起白霜一人完成了金标的单子,他果然多问了一句,不过关心的是完成得怎么样,半句没提白霜,得知顺利完成,也仅是随口赞了一句“不错”,然后便去处理别的事务了。
      两个轻飘飘的字,白霜便兴奋得不能自已,简直不知该如何回报冢主的赞许,只能更加多地接下单子,将名单上每一个人都处理到完美。
      他不知疲倦地杀了六年人,什么样的单子他都敢接,剑下亡魂不计其数,真的成了祝白石手里最好使的工具。就在他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时,祝星栖出生了。
      这时的祝白石已三十有七,他的夫人为了产下祝星栖血崩离世,对酷似亡妻的女儿,他真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迫不及待地点了心细的白鹭和剑法奇绝的白霜,以及十个武艺高强的弟子贴身保护她。
      问及十二个人的意愿时,旁人的回答都是愿意,只有白霜说的是“但听吩咐”,于是祝白石一锤定音,结束了他们的杀手生涯。
      不用出生入死就有钱拿,大家都很高兴,除了白霜。
      白霜极不喜欢祝星栖,甚至有些怨恨她,若不是她的出生,他能继续做风风光光的杀手,鲜衣怒马,仗剑折花,现在弄得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当牛做马,算什么东西?
      但他最不会拂的就是祝白石的意,只要冢主开了尊口,再难他都会办到,不就是保护好祝星栖么?他可以,他会好好保护她到死的,甚至为了不惹她哭闹,他酒都可以少喝,安抚的歌谣都可以学!
      为了祝白石一句话,白霜整整痛苦了十六年,后来祝星栖出嫁时,他以为可以回到冢主身边了,可是冢主让他们全部跟到云陵山庄去,保护祝星栖到死。
      那一日,十里红妆烧成了世间最艳烈的晚霞,他混在人堆里向祝白石拜别,不想就成了今生最后一面。
      在遥远的浮日城得知祝白石死讯时,白霜快要疯了,痛苦撕碎了他的心脏,将五内都烧成了灰,他想追随冢主而去,当冰冷的剑锋贴上脖颈皮肉时,他忽然又忆起了冢主的命令:保护小姐到死……到死……他就这样自刎,纵使九泉之下得以相见,冢主对他也只会有失望。
      他不能让冢主失望,不能。
      再后来,荒月宫攻进来时,他毫不犹豫地认了罪,想着以死谢罪就解脱了,可祝星栖竟然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还让他……保护那个更小的小崽子……
      怀着辜负冢主的愧疚,他顺从了祝星栖的遗愿,但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剑冢去,哪怕回去了也是保护小白藤,只要回去就好,回到那座充满他和冢主共同回忆的山峰就好……
      然而新任的冢主不仅不让他回去,还接连下达了各种奇怪的命令,他们都让他活着,保护完这个保护那个,给讨厌的人做工具,是比死还要重的惩罚,祝白石死后,白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诅咒。
      终于,白藤跑了,白霜紧绷多年的精神第一反应是着急,然后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回捅了大篓子,要是那小子死在荒月宫,新任的冢主就没理由还让他活着了!
      活着回不去,那死了归葬剑冢也是可以的。
      剑冢的使者到时,他浑身前所未有的轻松,恍惚又回到了年少大醉酩酊的时候,看着冢主的幻影赞许地朝他微笑……
      使者走了。他依旧没有死,不但活着再也回不去,死了也不能回去,他再也无法伴着风雪畅饮朔方最烈的酒,大醉舞一段剑。
      夜深,他拖着一条废腿爬上白家墙头,吹着江南的温风看着软月,和着喉间涌出的涩意一口一口饮酒。
      江南的甜酒不醉人,他想,或许这正好,这次无论是流落街头还是昏倒从墙头栽下,都没有人再带他回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番外三——秋色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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