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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外四——若无疾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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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浮日城最显赫的人家,除了王爷府,就属黑家和薛家了。
黑家世代皇商,主管皇室织造,这一辈三个孩子,一女二男,长女黑英入宫为妃,现今是当朝太后;长子黑雄承父官爵,带着族人居住在国都南歌城,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有一条“黑家巷”,即是黑门所在;幼子黑琅则领了浮日城的祖宅和一干生意,带着妻儿回了故乡,经营生意之余也不忘行善积德,百姓提起黑家皆是艳羡中带着敬佩。
薛家与黑家不同,黑家居庙堂,薛家处江湖,在浮日城外占据了大片山头的云陵山庄也是江湖里上百年的大门派了,当今家主薛聿年少失怙,十二岁便接手了山庄,到十四岁时,已将山庄打理得有模有样。后来薛聿娶了剑冢冢主最疼爱的女儿,夫妻二人一个沉着稳重,一个温婉伶俐,有了他们和门内弟子的守护,浮日城鲜有盗匪出没,百姓甚至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
黑家与薛家虽不是一条道上的,又离着远,但并不妨碍两家交好,闲暇时常会相互走动,后来薛家也有了公子,两家的来往就更频繁了。
说到这两家,就不得不提他们各家的公子——黑家有两位公子,长公子黑天温厚良善,二公子黑衣人前温润如玉,人后顽劣叛逆,总教黑夫人头痛不已;薛家仅有一位公子薛螣,小小年纪就已有了父亲身上那种沉稳,好是好,只可惜不大活泼,连山门都懒得出。
有薛家的公子在旁边对比着,黑衣自然就落了下风,母亲忙碌的时候还好,若是闲了,必定要把他叫过去说教一番,让他跟薛家弟弟多学着些。
自小就被人称赞“温雅端方,如玉佳公子”的黑衣不乐意了:当年薛家小鬼满月宴时他可去来着,襁褓里一个看脸都分不出公母的奶娃,现在竟也爬到他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下回黑琅夫妇到云陵山庄做客时,黑衣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个时辰,主动跟去,一路面带微笑,手中绘着兰草的折扇轻摇,只看表面,果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面上微笑,心里却是在冷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处处都比他强的家伙究竟几斤几两,惹到他黑家二少,薛家这位弟弟的好日子可要到头了,他定要教他毕生难忘才是。
云陵山庄财大气粗,宽敞平坦的道路沿山一直修到了山庄正门,下了车,瞧着恢宏气派的大门、门前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石狮子,黑衣抖开折扇,挡住了撇下去的嘴角。
切。
守门的弟子引着黑琅夫妇往客堂去,黑衣无意听长辈们谈天说地,只想见见那个传闻中“乖巧沉稳、样样都好”的薛家公子。黑夫人早就想让他和薛螣认识一下,能结拜成兄弟更好,遂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叮嘱几句就放任他带着两个小厮离开了。
薛螣小黑衣四岁,自幼痴迷武学,才会走的时候就喜欢追着爹娘看他们带门内弟子舞剑弄枪。他不喜欢父亲薛聿的长枪,也不喜欢母亲祝星栖的宝剑,唯独对软家伙情有独钟,挑挑拣拣,最后学了长鞭。
黑衣在弟子的带领下见到薛螣时,他正在后山练鞭,一身红衣如火艳烈,鞭影纵横,挥出的厉风搅碎落叶,远远望去,只能望到一个在空中腾跃转动的瘦小身形,还有扬在风里的发梢。
察觉有人来了,薛螣收势将长鞭缠回腰上,两臂交叠抱在胸前,小大人似的睥睨着比他高一头的黑衣。
见他转过正脸来,黑衣心下愈发不喜,不善的目光来回打量他,逐一扫过他白得纸一样的脸、带着锐气的狭长眉目、肖似母亲的秀气轮廓、身上火红的劲装、以及腰间那根黑中泛蓝的长鞭。
呵,这么白这么瘦,还穿件红衣裳,姑娘家似的,和小时候一样难看,真不知哪里好了。
薛螣是江湖世家娇养出的公子,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的,黑衣还是头一个。向来没耐心的他拿出主人气势,轻蔑地问道:“你是谁?既然来我家做客,怎么不见你的拜帖?”
黑衣才懒得理会眼前这个奶声奶气的八岁小孩,杏眼一垂,蓝尾会意,上前一步道:“我家公子……”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你家公子答我的话?”薛螣眉一挑,表情越发不耐,火红的衣袍在他身上非但没有热烈之感,反还有种血液的阴森。
蓝尾心生惧意,讷讷退回黑衣身后。
黑衣被丢人现眼的小厮气得肺都要炸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来,保持着微笑自我介绍:“我是黑家二少,你满月宴时咱们见过的,论年龄,你该称我一声‘哥哥’才是。”
薛螣眼睛眯了眯:“原来是黑家二少,久仰。听说你喜欢酒,经常四处游山玩水。”
好好的话,却从他嘴里一出来就带着三分讽意,黑衣最恨别人以这种口气提他的嗜好,一听到就仿佛回到了母亲面前,被她揪着耳朵数落各种不是。
“酒,酒,酒有什么好?你才多大年纪就碰酒?”
“又一下消失这么久,你一点都不在乎娘会担心是不是?那酒就那么好?喝得你连亲娘都不顾了!”
“酒!又是酒!我问你,罗是怎么织的?绫是斜纹为地还是竖纹为地?家业一问三不知,倒是酒全说得出是怎么酿的!小衣啊,你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用在正途上!”
……
这些年来母亲或哭或骂的斥责声一股脑涌现,黑衣呼吸一窒,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圆溜溜的杏眼露出一点下三白,好似露出了藏起的獠牙:“你说什么?”
薛螣知道他生气了,但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什么生气,自己不就是说了句听来的事实么?难道他其实不喜欢酒,也不喜欢游山玩水?
可与生俱来的骄傲与从出生那一刹起就环绕在头顶的“云陵山庄少主”的荣光不允许他澄清,不允许他先缓和口气,于是他只好反问回去:“怎么?我说错了?”
听到比方才的嘲讽还要嘲讽的反问,黑衣气血不由上涌,阴阳怪气地回击:“总比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强,还穿着红衣服玩鞭子,哪里像个男人?”
薛螣也怒了,眼前这黑家二少简直是来找茬的!他活了八年还没见过谁敢这么跟他说话!
战争一触即发,两个孩子张牙舞爪地扑到一起,薛螣到底是自幼习武,一闪身就躲开了虚张声势的黑衣,黑衣扑了个空,跌在地上斯文扫地。蓝尾绿蚁见自家少爷被欺负,卷起袖子不管不顾地冲上了前,然而薛家少主根本看不上两个小厮,躲都懒得躲,迎面两拳打上去,把他们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蓝尾先认了怂,鼻青脸肿地拽起绿蚁逃跑,边跑边嚷着让二少爷自己再扛一会,等他们搬救兵回来,声音未落人就已经没影了,剩黑衣独自坐在地上,白衫沾满了泥土。
他的扇子跌折了扇骨,精心绾起的发髻歪了,手也擦破了,花了一个时辰打理的仪容就这样轻易毁去,一起被毁去的还有作为黑家二少的骄傲。
除了母亲还没人对他这样凶过,而且母亲再凶也是有父亲从旁阻拦的,鲜少真正打在他身上。这个薛家小鬼……着实可恶!
就剩黑家二少一个了。薛螣转回身,狭长的眼眸垂下,目光在他身上打转,思量着该怎么处置。
常听爹娘提起黑家两个儿子,伯父伯母对他也确实不错,每次来都会给他带礼物,他们的儿子嘛……肯定是不能像打小厮那样打的,那该怎么给他点教训好呢?
黑衣暴露在薛螣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宛如狼嘴边的猎物,他十分不认同“鱼肉”这个位置,拍拍身上泥土站起,学着薛螣的样子轻蔑地审视回去。
这样的行为对薛螣来说无疑是挑衅,他不耐烦道:“怎么?还想来?”
对方已经下了战令,自己当然不能怵,黑衣咬着牙点头,道了声“再来”,两人又打到了一处。
薛螣都不必用腰间那根长鞭,伸手就捉了黑衣的手臂反拧到身后,黑衣吃痛,一下失了气势,另一条手臂也被同样捉去,让长鞭捆了个结实。
黑琅夫妇与薛聿夫妇同在花园里,祝星栖笑容满面,正给他们指夫君特意为她寻来的牡丹,四人说着笑着,不料祥和轻快的气氛很快就被两个跌跌撞撞的小童打破了。
蓝尾拖着绿蚁,火急火燎地一路高喊黑夫人,引得道旁弟子杂役纷纷侧目,黑夫人脸色一沉,红唇抿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蓝尾跑到跟前,连行礼都未来得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黑夫人竖起眉怒斥:“不长进的东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又教你慌成这样?”
蓝尾和绿蚁慌忙跪下,带着哭腔道:“二少爷……二少爷让薛公子给打了!”
两家四人齐齐皱起眉,完全想不懂怎么这么一会的功夫就打起来了!但两个小厮总不至于说这种谎话,况且他们都伤在脸上,薛聿夫妇一下就看出是薛螣的打人风格。
顾不上多说什么,两个小厮领路,一群人匆匆赶去后山,离后山还有好一段距离,就听得薛螣的声音在一声声质问。
“会不会说人话了?嗯?”
“谁不像男人?快说!现在谁才不像男人?”
“说,你不是男人,不说我就把人全叫来。”
他每问一句,就在黑衣屁股上打一下,用的还是他那把断了扇骨的折扇,乌黑的檀木打在雪白的衣料上,“啪”一声脆响,虽不很疼,但黑衣的内心极度屈辱。
又被打了几下,他受不了了,瞪起溜圆的杏眼道:“我是你哥哥,你这是犯上。”
回应他的是更为清脆的击打声,薛螣抱臂在胸前,转着圈地打量吊在树上的猎物。
听他俩声音一个赛一个的中气十足,两家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些许,精神一松,才想起还没有问是到底怎么一回事。
蓝尾添油加醋地说了来龙去脉,把自家二少爷摘了个干净,还好黑琅夫妇知道这个小厮的脾气,反复追问,方拼凑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件始末。
黑衣被吊在高处,远远就看到了风风火火赶来的爹娘,这下他也不要面子了,扯着脖子叫喊自己在这里,让他们快来救他。
薛螣根本不惧,抱着双臂,手里拿着那把残扇,神气十足地立在一旁,直到一群人来到跟前也没丝毫把黑衣放下来的意思。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黑衣面上越发挂不住,好在祝星栖立即让人把他放了下来,他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臂,杏眼一个劲地剜薛螣。
“少爷!我的少爷!我来晚了!呜呜呜……”蓝尾哭天抢地地凑上来,也不问黑衣伤到没有,只知道抱着他嚎,蹭了他满襟鼻涕。
“放肆!我还没有死!”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找到出口,黑衣推开蓝尾,恶声恶气地斥了他一句,然后负起手,一派淡然的样子,“爹,娘,薛伯父,薛伯母,你们不必担忧,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被吊了一会而已。”
被吊起来打屁股的事岂能告知于人?算这小子有本事,让他黑二少吃个哑巴亏,此仇他非报不可!
薛聿夫妇知晓自己儿子的脾气,闻言仍是担忧:“真的没事吗?你不必帮小螣遮掩,他做错了,就该给你赔礼道歉。”
他们越是问,黑衣心里越是堵火,然而面上还只能装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温和地反复表示自己真的没事。
黑琅笑道:“男孩子嘛,又是这个年纪,打打闹闹正常啦。小螣把小衣吊起来固然不对,但毕竟也是小衣先出言不逊。依我看呀,也不必谁给谁赔礼道歉,不打不相识,就趁今日结拜成兄弟好啦。”
黑衣自幼聪慧,尤其精于商道,黑琅夫妇皆有意日后将家业交付于他,恰好薛螣是未来的云陵山庄庄主,两个孩子结拜简直再好不过。
薛聿夫妇亦早有此意,现在黑琅主动提了,岂有不应的道理?于是底下人飞快地准备好香案,抱来一只大公鸡,薛螣与黑衣就这样在爹娘的压迫下不情不愿地以水代酒,勉强结为了兄弟。
两家人谁也没管他们的心情,借此继续谈笑起来,黑衣转向气鼓鼓的薛螣,对他挤出一抹假笑:“看,我就说你该管我叫哥哥。”
薛螣不言不语,眼眸微眯,手中折扇重重敲了几下另一只手的手心,满是威胁意味。
黑衣不喜欢和人明面起冲突,也暂时没那本事和薛螣明面起冲突,只好保持微笑,主动示好:“唉,事已至此,不如放下成见,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黑家黑衣。”
“云陵山庄,薛螣。”对方突然转换态度,薛螣反倒不好意思了,拱拱手也自报了家门,报完沉默了一会,又道,“扇子修好了会还给你的。”
平心静气下来,黑衣觉得薛螣还是有些可爱的,虽然脾气臭下手黑,说话阴阳怪气,但至少人不坏,还有点傻,对他随便示个好就信了。
切,这么笨的人,也配和他黑家二少相提并论?要不是他是云陵山庄少主,早被人卖不知道多少回了。
薛螣心里倒没什么感觉,他和黑衣本来也不熟,把人打一顿出了气就算了,不过没想到黑衣会反过来帮他遮掩。可能是被打怕了吧,他们这些娇滴滴的公子哥都这样。
薛螣主动提出帮他修扇子,黑衣犹不知足,摆手道:“这样的扇子我多的是,你若是过意不去,不如把你那根鞭子送我。”
薛螣的鞭子是他的舅舅用最好的水惛兽皮子为他打的,每年都会根据他的身量新做一根,价值和意义可比那把破扇子高多了。这个黑二少就是在找茬,不可理喻!
薛螣恢复了冷脸,横黑衣一眼,冷哼一声,把扇子丢还给了他。
黑衣头一回见到脾气这样阴晴不定的人,他平常交往的王孙公子都是永远一副笑脸,他的母亲是永远一副怒容,薛螣么……这么半天了,就见他冷笑过,还生气得毫无来由,一会的功夫都见他怒过好几回了,比他娘的脾气都大,什么人啊这是?
黑衣越是忿忿,心里越是抓挠,忍不住还想和他说话,试试他的底线在哪。
于是他再次主动搭话:“既然鞭子不能给,那给别的也是可以的。你是云陵山庄的少主,总不至于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吧?”
这次薛螣没有拒绝:“那你来我房间挑吧。”
两家大人沿来时的路回花园去了,黑衣则跟着薛螣转道去了他的卧房。薛家少主的卧房宽敞明亮,一桌一椅,一物一玩,无一不是上上,他进了门放眼一望,隐隐有了被比下去的感觉。
随随便便一个江湖门派的少主,竟把他黑家二少、天子表弟给比下去了!真想上奏表兄,让他好好清剿一番武林。
见黑衣站在门口发愣,薛螣催促:“你挑不挑?”
啧。
黑衣心里顿时冒出几分火气,负起手像主人一般,在卧房里趾高气昂地巡视了一圈。
最后,他一指随意摆在桌上的碧玉鬼工球:“这个倒是有些意思。”
鬼工球多由象牙雕成,鲜有玉石所制,而且桌上这个从孔洞一扫,层层叠叠的得有个几十层,堪称珍品。薛螣把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很喜欢的,要走了他的心头好,真不知那张白惨惨的小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简直太让人期待了。
黑衣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杏眼微弯,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薛螣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直是那样高傲中带着点不耐:“确定就这个?”
黑衣以为他是不舍,故意点头点得诚恳:“就这个。”
薛螣拿起碧玉鬼工球放到他手中,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好了,两清~”
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和口气,黑衣唇角心间的愉悦荡然无存,只剩索然乏味,以及一点微不可查的胜负欲。
他就不信,薛螣真的没有放在心尖上的东西,他一定要找出他的宝贝,然后毁掉它,看他悲痛欲绝的样子!
薛螣盘着腿坐在一边,拨弄一盆白色玻璃茶花盆景玩,理都不理黑衣。他不知道黑衣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这个黑家二少虽然不是很讨厌,但也不招人喜欢,如果可以的话,他再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黑衣一个人枯坐着,心下越发烦闷,平时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人,心有七窍的他总能和人搭上话,如此一个温润如玉的孩子,背后又是黑家,谁都不会让他没脸,唯独今天这个薛螣是个例外。
跟他搭话他不爱理,主动示好他反应也不强,激他的话……他就直接上手打人了。
真是……刺球一样,令人无从下手。
黑衣手指机械地逐层拨着鬼工球,试图用数数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磕磕绊绊地勉强数到二十,后面越数越乱,没趣到了极点。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刚要把鬼工球还给薛螣,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嬷嬷,逆着光,黑衣只能看到她高挑瘦削的身材和挺直的脊背,及到人进了屋,那张眉目冷厉的面孔才清晰现于光下。
“少爷和黑公子原来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白鹭面容冷淡,一开口,声音却很是慈和,闪动的眸光里是对薛螣毫不掩饰的疼爱。
一看到她,薛螣站起身,脸上有了笑意:“鹭婆婆!”
“小姐和姑爷留了客人用饭,少爷一会可记得带黑公子过去。”白鹭笑着摸摸他的头,叮嘱一句,随后目光一扫,恰好落到黑衣手里的鬼工球上,这下她眼角笑意更深了,“少爷这是把自己的玩意送给黑公子了?是三十六层那个还是七十二层那个?亏小姐还不放心,催着属下过来看看,少爷和黑公子这明明好得很。”
“是小的,大的前几天就丢了。他喜欢就送他了。”薛螣含糊回应着,他知道爹娘希望他和黑二少好,所以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白鹭没多打搅两个孩子相处,同薛螣又说了两句话便下去了,宽敞的卧房内重新剩下两个孩子,谁也不理谁。
听见白鹭随口一句话,黑衣心里更烦闷了,难怪薛螣不把这个球当回事,原来是前些天还丢了个更大的。七十二层的碧玉鬼工球!在皇宫里都算得上宝贝了。
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偏生会在薛螣这里处处碰壁,他所拥有的那些人人称赞艳羡的,什么黑家二少的身份,什么聪颖的天资,什么端方温雅的为人,什么万贯的家财……在薛螣这里,统统都入不了眼!
他宁可对那个嬷嬷笑,都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黑衣咬牙,暗暗记恨上了白鹭,同时心里计划着回了家要好好翻翻,非得找出点什么薛螣没有的不可。
他这口气一赌就是很久,只要人在浮日城,就必定要去云陵山庄,努力往薛螣眼里挤,时常远道归来,连满身风尘都来不及浣洗,第一时间就去了云陵山庄,不顾时辰,也不顾礼节,一定要把人吵起来,看他带回的东西。
他从南海千里迢迢带回过三尺高的珊瑚,偷过家里作为镇店之宝的走盘珠……极尽所能地弄各种各样的宝物给薛螣。
那株三尺高的珊瑚赩炽如火,他不想承认,但的确看到这株珊瑚的第一眼,他想起了初见薛螣时那个红衣艳烈的小小人影。
珊瑚被他洋洋得意地抬回浮日城,抬到薛螣面前,那双狭长的眼眸不过多看了它几眼,就美得他忘了形,说话不由放肆起来。
被他惹怒的薛螣一鞭子抽过去,鞭梢擦过他的脸颊,砸在珊瑚上,将珊瑚打了个稀碎。
满地乱红扎眼,下人慌成一团,血缓缓从伤口渗出,他却只顾凝望薛家弟弟,眉目锋锐狷狂的薛家弟弟其实一点都不女气,好看得很,尤其是生起气来。
就是那双眼睛里只有目空一切的高傲,看不见他黑二少。
薛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打碎了黑二少远途带回的珊瑚,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领他去了山庄的库房,让他挑一株赔给他。
库里三株五尺高的火红珊瑚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黑衣的自得。
自己那株不过三尺的珊瑚,薛家弟弟必定从一开始就没看上眼。黑衣脸上笑得温和,心中早已填满丧气。
后来,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自家珠宝铺子里的走盘珠,这枚走盘珠足有龙眼大小,浑圆无瑕,恍若一轮朦胧光洁的月。多少小姐夫人想要,听到价格后又望而却步,连它的主人黑夫人都舍不得将它做成首饰,仅在兴起时盘玩片刻。
黑衣偷了走盘珠,兴致勃勃地捧到薛螣面前。
此时距二人相识已过去好几年,他们的关系早不似初识时那般水火不容,薛螣拿黑家二少当朋友来待,和山庄里的师兄弟们一样;黑衣则对薛家弟弟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感,好像变了味道的胜负欲,总想着压过他一头,让那双高高扬起的眉眼为他而垂落,让那张写满轻狂与傲慢的苍白面孔为他而沾上泪水,让那截被鲜衣包裹的挺直背脊为他而弓折。
每每幻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心中都会冒出一种别样的激动,兴奋到不能自已。
薛螣没注意到黑二少流连在他腰间长鞭上的目光,他的心思此刻全在对方那句“偷来的”上面。
他说:“你喜欢,何必去触伯母的霉头?来管我要不就成了?”
黑衣一愣,目光从薛螣腰上移到了他满不在乎的脸上,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黑家的镇店之宝,不会在薛家又是玩意吧?!
他愣神的功夫里,薛螣已经从卧房东翻西找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满满十颗走盘珠,每一颗都不输黑衣手里那个。
只听得薛螣道:“给,我十岁生辰时廖老祖送的东珠,就是给我取名的那个廖老祖。她说等过些年加冠的时候让我爹给我镶到冠上去,比不上你手里那颗南珠,不过也还行了。”
东珠再怎样不如南珠,这么大的走盘珠也是不可多得,何况整整十颗。
黑衣觉得自己手中的珠子瞬间黯淡了,但还是嘴硬地不肯要薛螣的。
薛螣不悦:“怎么?是这一盒比不上你那一颗?还是你想挨伯母的骂?”
相识几年,黑衣已经发现了薛螣是嘴硬心软,再好的话他都要说得阴阳怪气的,仅有几位长辈可以让他稍作收敛。
可是今天,他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了,是好意没错,可满满一盒龙眼大的走盘珠,就为了换他少挨亲娘一顿斥骂吗?
面热心毒的黑二少难得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次他心里虽有被比下去的失落,但更多的还是一股暖意,让他忍不住将心中郁结对眼前这个人一吐为快。
“自然不是比不上,小螣给的,样样我都喜欢,只是我已和家中决裂,离家出走,这颗珠子想来是还不回去了,就让我娘慢慢气去吧,反正她爱生气。”
薛螣一挑眉:“呦,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才听说?刚决裂的?”
黑衣摇头:“离家后我去了一趟流风城,一回来就直接来你这里了,和你待一阵,再去剪云城。”
和亲娘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的事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不知为何见到薛螣就有了吐露的冲动,什么都想说,仿佛只有这个人值得信任似的。
“剪云城?呵~那你可要当心了,别让蛊虫给吃了。”薛螣完全不心疼他。
被他一玩笑,黑衣心情反倒好了不少:“我上次去阴阴山你也是这么说的。放心,我不可能死的,我的好螣螣还在山庄等着我给他带好东西回来呢。”
剪云城有个极其危险的门派叫荒月宫,曾向薛聿夫妇提过亲,指名要尚在娘胎里的薛螣。名为结亲,实则是当炉鼎,薛聿断然拒绝了他们,考虑到荒月宫上下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第一时间凭借自己在江湖上的威信召集江湖白道共同讨伐荒月宫,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净。不过荒月宫到底在剪云城盘踞多年,树大根深,难免有逃出生天的零散弟子在外游荡,还是有些危险的。
黑衣不在意,薛螣也懒得多提,而且转念一想,他到底也是半个皇家的人,谁会这么想不开去招惹他?
两人倒上酒,把酒言欢,薛螣没兴趣问他以后,只好奇为什么大吵一架,黑衣没想瞒他,闷闷不乐地直言:“我娘非要给我娶亲,我说我喜欢男人,她就气疯了,媒婆也气疯了。”
薛螣不以为然:“喜欢男人怎么了?”
“确实如此,喜欢男人怎么了?我娘就是喜欢小题大做。”黑衣兜底饮尽了一杯酒,继续抱怨,“她和我爹想把家业交给我,许是因为这个才想我早点娶亲。我明明喜欢的是酒,他们却偏要我和家里那堆丝绸布匹打交道,真是无趣。”
薛螣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家业给你?那黑家大少算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他可也没成亲。”
“大哥的确也没娶亲。我娘嫌我整天在外面,所以想先给我定亲,让我静静心,等大哥成了亲再办我的事。”黑衣一侧头,看见薛螣又喝空了一杯,拦道,“你还小,少喝些。”
薛螣狭长双目一斜:“你这米露也算酒?”
他们喝的正是黑衣酿的桂花米露,他早在云陵山庄下的镇子里开了酒坊,因为平时鲜少露面,暂时还没人知道酒坊是他的,他每次回来都是先把带回的好水交予伙计,然后马不停蹄地上山找薛螣。
薛螣跟母亲身边的白霜学得很会喝酒,黑衣的酒坊新酒开坛,他永远是第一个尝的,有时黑衣会想,要是没了薛家弟弟,他和他的酒该有多寂寞?
知交对饮,酒不醉人人自醉,黑衣忍不住道:“我娘真是舍近求远,若想把我拴在浮日城,还不如让我娶你。”
薛螣闻言没怒,反而张狂一笑:“娶我?想和我成亲的人可是能从云陵山庄排到你们黑家~”
他笑了,黑衣也跟着笑起来,坏心情彻底烟消云散。
他和薛家弟弟都还小,不急,先喝酒吧,有酒且醉,莫愁明日。
黑家二少和薛家少主就这样一年年长大,黑衣依旧白衣风雅,喜欢大江南北地游玩,取水酿酒,回浮日城第一个见的人是薛家弟弟,酿好的酒第一个尝的人也是薛家弟弟,二人虽不常见面,关系却是越发近了,完全联系不到小时候那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这么些年,薛螣也变化不大,还是不爱出门,鲜有下山的时候,每天在山庄不是自己练鞭子就是和师兄弟们赛马比箭,少年人鲜衣怒马,酒酣喝月。
黑衣这回出门一走就是半年,归来没给薛螣带珠玉珍玩,只怀里抱了一只小猫,乌黑油亮,很是不安分,躁动挥舞的小爪在他身上白衫的衬托下极显眼。
薛螣不知他来了,还在练武场和师兄弟们比试,一众持枪拿剑的弟子包围着他进攻,中心那道孔雀蓝色身影手执长鞭,应对得游刃有余。日光照耀下,蓝荧荧的衣摆在空中翻飞,细长的鞭身宛如螣蛇,游走周旋于他身侧,挡开了刺来的枪头,拨飞了削来的剑刃,一招一式、一攻一守之间,自有一种阴晦杀伐的美感。
长鞭并不是好练的兵器,除了长软难控外,还容易使得阴柔,但薛螣偏就轻松驾驭了如此难练的兵器,乌黑泛蓝的长鞭在他手中不仅不显女气,反而有着毒蛇一样的邪魅与凶猛,黑衣一看了就移不开眼。
当年为什么要说他不像男人呢?明明是个极好的少年,在他见过的人里,他或许不是样貌最漂亮的那个,可绝对是最不一样的那个,谁都不像他,王孙公子不像他,清倌伶人更不要提。
反正他就……就……
黑衣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倒是隐约觉出,他早在不知何时就喜欢上了薛家弟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比试结束,少年人不论输赢,只在意比划得是否尽兴,一个个收起武器,大笑着勾肩搭背地往练武场外走,讨论着晚上要偷跑到山下哪里去玩,薛螣一个人走在最后面,手里折起的长鞭随意甩动着,懒洋洋的,对下山去玩仍是没半点兴趣。
见他出来,黑衣抱着小猫迎上去,薛螣接过小猫抱进怀里,另一只手给它顺了顺毛,唇角不自觉地噙起一抹笑。
“这么黑,叫黑衣好了~”
黑衣期期艾艾:“不会是我这个‘衣’吧?”
薛螣抱着小猫斜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个一?”
看着和自己同名不同音的小猫趴在薛螣怀里,小爪子不老实地抓他的衣襟,黑衣有点脸红:“那你抱着它,会不会觉得像抱着我?”
“它才多大?”薛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黑衣一番,眼神挑剔。
被嫌弃了的黑衣依然笑眯眯的,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摇动,他往薛家弟弟眼里挤了这么多年,心态从争输赢到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今日送出的这只小猫终于让他的执念有了一点结果。
仰头望望天,昨日浮日城才下过一场大雨,今日的天是水洗过的碧蓝色,蓝得澄澈,连丝缕的流云都无,惟一轮太阳嵌在正中,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好的一天,晚间的月色必然也是不错的,适宜邀人共饮。
想了想,酒坊的梨花酒差不多能启封了,是前些年从流风城回来酿的,用的是从流风城采下的梨花、取回的泉水。流风城长在下雨,整座城湿答答的,花草也蔫趴趴的,独梨花开得好,年年清明雪一样铺天盖地,满城缟素。
他伸手覆在薛螣苍白的脸颊上,尾指勾在下颌处,把他的脸往自己这边扳,嘴上扬着笑,目光却是十成十的认真:“螣螣,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的流风城的梨花?梨花酒现在能喝了,晚上咱们一起喝。”
薛螣打落他的手,在他洁白的鞋面上狠狠一跺,不过没有拒绝他的邀请。
黑二少总是带着酒来山庄找他一起喝,尤其是离家出走后,在外头的时间愈发短,在山庄的时间愈发长,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山庄度过的,如此这么些年,大家早都习惯了。
蓝尾和绿蚁到酒坊取了酒回来,和之前每次一样,黑衣抱着酒,薛螣揽着他的腰,两人上到屋顶,背倚屋檐,举杯邀明月。
梨花酒芬馥甜美,一点也不辣喉,多喝几杯下肚,第一杯的后劲才起来,顶得人头脑一昏。
“小螣~螣螣~小薛~”黑衣望着硕大金黄的月,头枕在薛螣肩上,借着酒劲撒娇。
薛螣饮尽杯中酒,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
黑衣摸摸被打的地方,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是什么日子?看月亮不像是十五。”
“十三。”
十三的月离如璧尚差些许,但亮得出奇,亮到若是不做点什么,会让人感到愧对了如此好的月。
“螣螣,伯父伯母给你说亲了没有?”
“我又不乱跑,有什么可急的?怎么,你家要把你抓回去成亲?”薛螣嗤笑,没细想这一问的深意。
“自然不是,是……”黑衣说到一半,灌了一大口酒给自己壮胆,然后才继续道,“是这样好的螣螣,我想赶在别人之前娶走,我想和你成亲。”
薛螣一愣,完全没想过黑二少是来真的。
三年前那回月下对饮,黑衣说娶他,他只当是气话加醉话,若不是此刻重新提起,他都要把那话忘干净了。
喜欢薛家少主的男人不是没有,但谁也没黑家二少这般明目张胆,靠在人家身上,摇着酒盏对着明月,张口就要娶。
薛螣不知是不是喝得多了,居然没像黑衣想象中那般暴打他一顿,他眯起自己那双狭长的眼睛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忽然道:“想和我成亲的人可是能从云陵山庄排到你们黑家,凭什么是你娶我?”
黑衣一想,也对,螣螣是正经有门派要接手的,而他全部身家就一个酒坊,还开在云陵山庄边上,往哪娶人家薛少主啊?
“那你娶我也是可以的,咱们同为男子,若非床笫之间,本也无嫁娶可论。”
“哦?” 薛螣把玩着喝空的酒杯,些微迷离的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轻蔑,“谁要娶你了?就算到了床上,你黑二少也是下头那个。”
床上的事他迷迷糊糊知道一点,虽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一直觉得养尊处优的黑二少是在不了上的,今天喝多了酒,一不留神把内心想法说出来了,啧。
黑衣面上挂起山雨欲来的假笑:“小螣,你说话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唔……”
剩下的话被堵回口中,唇齿交缠激战,酒意被激得越发浓烈,直教人再分不清今夕何夕。
黑衣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薛螣的脸,手在他胸腹间肆意揉捏,薛螣慌张地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刚推开手却又让他顶开了腿,眼睛看不见,全身上下都在被肆意摸索,他手足无措,挣扎了一会才想到要坐起,不料腰眼刚一用劲,侧腰就被狠狠掐了一下,又麻又痒的感觉刹那间袭遍全身,连手指都脱了力。
重重阴云覆盖了他的眼眸,风雨到来的前一瞬,他听到黑衣在他耳边说:“螣螣,说话不算话是要被惩罚的。”
泛着梨花香的酒液浇上月光,蓝荧荧的天倏地铺陈开来,一片片一层层的云霭漫染其上,蓝天白云相纠。或许云天本就是一体,就该像此时此刻这样不分你我,微缺的月守在天边,莹亮剔透,宛如一盏玉灯,默默照着碧蓝澄澈的天、雪白滚金的云,也照着倾倒的酒坛,和挂在坛口的一丝粘稠酒液……
黑衣在房顶醒来时,第一眼望见的是已然大亮的天和被薄雾笼罩的红日。第二眼,他就看到了酣然睡在身侧,肩头脖颈梅痕点点的薛螣。
完了!这回是真闯祸了!
黑衣罕见地六神无主起来,伸手去推薛螣,一边推一边低声喊他:“螣螣,小螣,快起来,咱们闯祸了。”
“闭嘴!明天去你家提亲还不行?”薛螣浑身酸软,被搅了好眠十分不满,火气十足地回了一句,信手扯来一件衣服盖过头,翻身接着睡了。
他自己那身孔雀蓝袍子打夜里起就在身下垫着,身上盖的全是黑衣的衣裳,刚才随手扯过去的那件是外袍,背后的织金梅梢月纹样在天光下熠熠放着光彩,黑衣教这光彩一晃,脑子反倒清明不少。
反正现在也没衣服穿,也没人可以带他下去,与其坐在屋顶上给来来去去的弟子看乐,还不如倒头装醉。
他挤进自己的衣服里,搂住薛螣窄瘦的腰,和他一起接着睡了。
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薛聿夫妇,连黑家都收着信了,黑夫人气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饶是心态一向好的黑琅也愁得嘴角长了一溜火泡。
这儿子离家出走就算了,什么时候还把薛家的独苗苗给勾搭上了?他们本意是让他和薛公子多接触没错,可也不是这么个接触啊!拜过把子的兄弟,怎么就拜到床上去了?!
黑天眼瞅着爹娘气的气愁的愁,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自己和小黑管家一直有信件往来,他不仅知道这些年弟弟的全部行踪,还跟他见过好几面。
但知道归知道,谁也没想到他成日往云陵山庄钻不是借住,而是看上了薛家公子啊!他可还记得弟弟第一次从云陵山庄回来呢,拉着他一通发牢骚,恨得就差把薛家公子生吞活剥了,两个打小就斗得乌眼鸡似的人,居然这就……
这什么时候……到底怎么就突然看对眼了?!
不同于乱成一锅粥的黑家,薛家经过短暂的慌乱后迅速恢复了风平浪静,黑衣的心意不肖说,薛螣酒醒后为昨晚的事闹了半天脾气,摔了一堆东西,还按着黑二少一顿猛打,打几下腰一酸失了力气,人也冷静了,这时候再细细一想,便也明了了自己的心。
这么些年的羁绊,早在不经意间就把他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习惯了他的温润如玉和诡计多端,习惯了他贴心收集的礼物,习惯了他的酒……他不在时,他会想念他,甚至有过和他同游的冲动,只是他误以为这种冲动是在山庄待得腻烦了,下山独自游玩一圈,就知道归来仍是寂寞。既想和他一同游山玩水,又觉得山水无趣,这些年,他就这样自己别扭着。
昨夜借酒,二人间最后的界限打破,他终于想明,他想要的其实是黑二少,在山庄里闲话对酌也罢,在外头游山玩水也罢,有趣的不是这些事,是黑二少这个和他一起的人。
就连夜里那事……临时起意,哪有润滑的脂膏和红帐春温?不过是用酒液草率开拓,半推半就、幕天席地地荒唐一场,那么痛,却又那么快……
也就是黑二少能有这个殊荣,若换个人来,在头挨上薛家少主的肩时就已经被踢下山了。
心意既已互通,剩下的不过是下聘请期,准备办喜事。
薛聿夫妇最怕的就是薛螣没这个意思,只要他愿意,他们也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惟有一条底线,那就是云陵山庄不能落入黑家手里。
薛家处江湖,黑家居庙堂,偌大一个门派不能便宜了别人,往后薛螣传位,在弟子里择优也好,从表兄那里过继个孩子来也罢,总归山庄还得在自己人手里。
黑衣定亲了,拉着薛螣趾高气昂地回了家,一进家门就郑重其事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哗啦抖开,卷轴末端“呱嗒”触地,还拖出长长一截,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他索要的嫁妆,脸皮厚到令人发指。
本来想让继承家业的儿子,现在居然嫁出去了!黑夫人气得闭门不愿见他。
敲不开门,黑衣就站在窗外给母亲讲道理:“我记得从我小时起,您就经常提起螣螣,白天您在铺子里忙,晚上回了家就薛公子长薛公子短,怎么看我都不顺眼,那段时间,我还以为螣螣才是您生的。”
黑夫人一开始还能忍,听到后面实忍不住,“咣当”拉开了窗,隔着窗框指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大骂:“怎么?!你又要指责娘的不对是不是?!说娘只爱那些烂布头不爱你!说娘就是看不见你的好!”
“那我倒是好一个给您看看啊~”这些话黑衣听得耳朵起茧子,闭着眼都能接上母亲后面的话。
但这回母亲没有说那一句,只是绝望地注视着他,满面泪痕。
她连日消沉,许久不曾上妆,失去妆粉的遮盖,眼角皱纹清晰显出,一下老了不少,那锐利的唇不施朱,看着也苍白了,往常总是向上扬起的唇角终于耷垂下,昭示着她此刻的无力。
“我不是来指责您的。”黑衣叹了口气,对这个暴躁的母亲一直有些无奈,“我是想说,您和我爹一直让我多和螣螣相处,多向他学,现在我们成了亲,朝夕相对,不是有更多的时间向他学了么?明明好事一桩……”
“我呸!”黑夫人瞪着他,目眦欲裂。
黑衣假装看不到,继续讲道理:“而且云陵山庄也是大名鼎鼎,我和螣螣彼此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成了亲还正好收心,如您所希望那样老老实实地待在浮日城。无论从哪里看,这桩婚事都是极好。”
黑夫人已无力再说什么,如黑衣所言,她这些年的执念如今全实现了,可这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一切!统统!全偏了!
黑衣若有所思了一会,最后作恍然大悟状:“我懂了,您放心,最要紧的一桩也没出岔子——我是上面那个。只是薛伯父就螣螣一个孩子,还有云陵山庄要继承,无奈只好我来嫁了。”
这!根本不是这个重点!什么谁上谁下!谁娶谁嫁!薛家的孩子再好,那也是个男人!他们可以是兄弟,可以是仇人,就是不能是恋人!
“螣螣还小,薛伯父本想等他及冠再办,可等他及了冠,我就二十有四了,都熬成老男人了,唉……只好今年就办。”黑衣手中扇柄轻敲掌心,完全不顾亲娘气到扭曲的脸。
他这个娘就是火气大,一意孤行,什么都要按照她的意思来才好。问题是黑衣不是家里的铺子,他喜欢酒还是丝绸,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黑夫人一句话就能决定的。这些年她固执地坚持己见,不肯听也不肯信黑衣的话,到头来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又绝望得要死要活。
黑衣懒得多说,他知道,她自己想不通,任谁说再多都没用,反正大喜的日子已经定了,他和薛螣生米也煮成熟饭了,亲娘不高兴,那就在屋里继续不高兴吧。
后来不知黑夫人是怎么想通的,也没准压根就没想通,反正她最后还是严妆靓服地和黑琅一起出现在喜宴上了。
黑衣和薛螣成了亲,日子大体也没变,只不过四处游玩时有心上人陪伴在身边了。有时酒酣,他会故意问,要是小时没有一怒之下来到云陵山庄、没有与他斗气比阔,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他们了。
然后同样病酒的薛螣就会不厌其烦地,带着点不屑地告诉他:“当然有,该见的早晚能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