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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情久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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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的前一天,祝月沉一家及月绪陪同白藤暂时回到了云陵山庄,在山脚的镇子住下,等着第二日黑衣来接亲。
明明只是一夜不见,白藤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黑衣在身边,摇曳的灯火一下黯淡了,摆放在桌上的喜服金冠也没有试穿时看着那样喜庆了,伸手一摸,丝绸和金玉的触感冰凉,死气沉沉的。再看看空荡荡冷冰冰的床榻,他连觉都不想睡了,打从流风城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一个人睡。
反正睡不着,他索性从窗户翻了出去,顺手摘下檐角一盏绛纱灯照明,独自上了山。
正月的夜风里尚带有料峭春寒,风卷起他的长发和衣摆飘在空中,草木间已经有鸟兽虫豸复苏,叫声低低的,反而衬得黑夜更加寂静,他一个人一盏灯上到山顶,来到爹娘墓前,吹熄灯火靠着坟包坐下了。
明天就要和最爱的人成亲了。白藤望着缀满天星的夜空,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十七年前他从这片星空下离开,再回来居然已经有了可以携手一生的人,十七年不长,可这一去一回,道途有多险阻漫长只有自己知道,短短十七年,竟然能发生这么多事?!
他有许多话想和爹娘说,可临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靠着坟头和爹娘一起吹着夜风看星星。
过了不知多久,遥遥有一点萤火闪烁,越来越近,及到人站在眼前,才看出是笑嘻嘻的月绪。
月绪头发散着,衣服穿得也乱,一看就是睡梦中被薅起来的,他朝墓碑拜了拜,然后打着哈欠对白藤道:“我就说你肯定在这里!快点随哥哥回去,不然吹了风明日头疼,看你怎么拜堂~”
被他打扰,白藤老大不高兴:“谁让你来的?”
“你以为我乐意来呢~也不知道是谁出去玩不吹灯,祝月沉敲半天门发现没人,都快急死啦。”月绪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得热泪盈眶。
舅舅和舅母发现他不在,必定急着寻人,他一刻不回去他们就会等他一刻,谁都睡不好。白藤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抖落衣摆沾的泥土,和月绪一起下山,月绪困得眼皮打架,没精神再嬉皮笑脸,一路没听他嘴欠,还真有些不习惯。
把人完好地找回来,他就回房睡觉了。祝月沉看着自己的外甥,目光复杂,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倒是何梦雨像母亲一样揽过白藤的肩,温声细语:“时辰不早了,早些睡下吧,不然明日起来眼睛都眍?了,妹妹和妹婿来送你,看见要心疼的。”
她的语气自然且笃定,白藤不由自主地就信了她的话,仿佛爹娘真的在身边,等着明日看他们拜堂呢。
她送他回了房间,婢女端来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里面放了许多冰糖,甜滋滋的,她将勺子递到他手里,明亮的眼瞳与温软的话语跟白藤想象中的娘亲极像。
看着他喝下莲子羹,何梦雨收拾起空碗,与他道过晚安便离开了,白藤心情好了许多,也觉出疲累,吹了灯倒在宽大空旷的床上闭好眼,没多久就抱着枕头睡着了。
翌日不到中午,外面就有人开始放鞭炮,一声声炸在一起,比过年还热闹,白藤被吵醒,在床上赖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黑衣不在,他得自己下床洗漱。
刚擦净脸,月绪敲响了门,问他起了没有,他一应声,立刻呼啦涌进来一大群人,祝月沉一家和月绪早换上了礼服,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在他们身后的丫鬟小子一股脑围上来为他梳头更衣,何梦雨贴身的婢女打开手里提的食盒,摆了满满一妆台的饭菜,贴心地解释了一句:“表少爷趁现在多用些,不然要饿到夜里了。”
白藤知道云陵山庄到黑家的距离不近,成亲又礼仪繁琐,吃过这顿就没歇息的时候了,等饭菜摆好就拿筷子拣喜欢的吃了起来,月绪偷偷塞过来一包米花糖,挤眉弄眼:“要是饿了就偷偷吃些~”
祝月沉看到了他的小动作,用力一咳,吓了他一个激灵,不等旁人说什么,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眉心深深的沟壑难得舒展开,笑得十分开怀。
月绪反应过来他在捉弄自己,气呼呼地向白藤告状:“螣弟,你看!”
“糖还不错~”白藤心思全在糖上,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一小包米花糖眨眼间就没了一半。
他吃着午饭,身后两个婢女轻手轻脚地为他梳头,梳理通顺洒上雅韵悠长的沉香水,然后开始绾极复杂的发髻。
光这一个发髻就绾了将近一个时辰,绾好后,二人合力将那顶华美沉重的金冠抬到他的头顶,用一对坠了长长珠玉的金簪簪在发髻上,发髻后方插一对短簪,又于额上束了一道织有缠枝花样的大红抹额,抹额约一指宽,正中吊着一枚碧绿通透的眉心坠,瞬间让他苍白的面孔有了血色。
累赘的头饰压得白藤头疼不已,没想到这还没有完,托盘里的金冠拿走,露出几朵掩在下面的通草海棠花,与嵌在金冠正中的宝石一色的红,做得和真花无异,贴着金冠簪好这几朵海棠,两个婢女终于肯放过他的头发。
华丽到夸张的金冠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配着两对金簪,又像一只翩然的蝶,这套头面虽又是宝石珠翠又是通草海棠,却丝毫不显女气,也没有寻常头面的死板,看起来轻盈精巧,恰到好处地衬出少年人独有的风华。
几个小厮捧来铜镜,前后左右地照着,两个婢女对着镜子开始调整不合适的地方,另有一个婢女拿起一盒淡色的口脂,用小刷子蘸取一点往他的唇上涂去,白藤皱皱眉,顶着沉重的头饰避开了涂上来的刷子,身后婢女正在调整金簪的位置,他一动扯得更歪了,又要取下重新插戴一遍。
月绪看热闹不嫌事大,调侃道:“螣弟乖些,上好了妆哥哥背你上花轿~”
白藤随手抓过妆台上一个物件砸过去,不巧抓的是一盒妆粉,螺钿盖子在半空就脱落了,白花花的茉莉味妆粉泼了月绪一头一脸,连带半个身子都白了,好不滑稽。
所有人一齐哄笑出声,祝月沉指着月绪向白藤道:“小螣,你看这个丫鬟跟去伺候你怎么样?”
“这丫鬟脸这么白,不出三日就得有人传家里闹鬼。”白藤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顺带嘲讽了月绪一番。
一屋子人除了月绪,全部笑得前仰后合,月绪假意抱怨了几句,先行退下去更衣了。
“公子,喜服颜色艳,脸上也得有些颜色才好,这口脂不浓,新郎官都要上的。”负责上妆的婢女拿起另一把小刷子,蘸取少许口脂涂在自己手上给他看。
是颜色浅淡的水红色,只比唇色略浓一些,薄薄施上一层并不艳冶惹眼,却能给脸上添几分鲜活。
新郎官都要上?那想必黑二少也免不了要涂。想到这,白藤没那么抵触了,婢女刷好口脂,捧过铜镜来给他照,笑道:“公子生得白,上一点口脂就极适宜啦,城里有面黑的,成亲时还要上一层粉呢。”
白藤看看镜子,镜中人的容貌经妆点变得昳丽,嵌在发冠上的宝石和海棠都红得妖异,仿佛有血从其上滴落晕开在唇上,显得皮肤愈发苍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邪气,感觉十分陌生。
祝月沉早等不及了,婢女一转开身他就凑过去盯着白藤猛看,越看笑得越高兴,还拉了何梦雨过来一起看:“这小子上了妆,是不是更像小栖了?”
何梦雨端详了一会,点着头发出轻轻的喟叹,祝月沉更得意了,把自己的宝贝外甥从头夸到了脚,最后忍不住感慨:“小螣这么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把他给黑家那小子了。”
何梦雨嗔怪地捣了他一拳,他把她搂进怀里,还在笑个不停。
检查过妆容和发冠没有问题,两个小厮伺候着白藤到屏风后更衣,喜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全部穿好还要在腰上围一条繁复沉重的腰链,腰链与发饰是一套的,嵌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红宝石,蔽膝一样长长垂落,一直垂及地面,束缚得人迈不开步子。
上次穿这样累赘的衣裳还是前年中秋,两相比较之下,白藤顿时有些想念那件干净的白衣了,虽然袖子和衣摆很长,但至少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配饰,他回忆起自己在流风城里见过的人家娶亲,好像哪个新娘子的衣裙都没他现在这身来的复杂。
顶着沉重的装束绕出屏风,月绪已经换好衣服回来了,他惊异地打量了白藤好几遍,才挤出一句夸赞:“哎呀呀!别说是浮日城,就是整个夜寒都找不出比螣弟更好看的人啦!”
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兴奋得行礼都顾不上,结结巴巴地报接亲队伍马上就到了,月绪自告奋勇地去拦门,祝月沉略提点一下别太过分,便放他去了。
外面鞭炮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白藤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握紧,半是期待半是紧张。
黑衣打睡醒笑着的嘴就没合上,这会也不身娇肉贵了,穿戴着沉重的衣饰骑马带接亲队伍到云陵山庄,一路连歇都没歇,蓝尾和绿蚁都快累趴下了,他仍兴致勃勃的。
到了门前滚鞍下马,他带着人畅通无阻地进到了内院,正高兴无人拦门,就看到了抱臂守在一边的月绪。
“新郎官来啦!想带走螣弟,可得先过我这关~”月绪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黑衣一看见他就想打,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故而他保持着微笑任他刁难。
月绪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最后一拍手:“好啦,新郎官就念首诗夸夸螣弟吧~”
这么简单?!黑衣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没想到月绪比他还不耐烦:“螣弟大喜的日子,哥哥刁难你做什么?吉时快到啦,抓紧念!”
黑衣清清嗓子,旁若无人地朗声夸赞道:“射飞夸侍猎,行乐爱联镳。荐枕潘郎俊,鸣鞭黑马骄。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调。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①”
诵完一首他还不停,换了一首继续夸赞:“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②”
白藤在屋里听得面红耳赤,不等他开始念第三首就咣当拉开门出去了:“闭嘴!”
不知是羞得还是让喜服衬得,他的脸颊罕见地有了血色,与平时白面黑袍的单薄形象截然相反,黑衣眼睛一亮,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目光黏在他脸上不肯移开。
蓝尾开始起哄,他一带头,所有人都跟着起哄,白藤更羞涩了,一声不吭地任他牵着出了门,二人各自跨上马鞍,接过蓝尾和绿蚁递来的大红牵巾挽在手里,随着喜乐班子的一声唢呐响,庞大的接亲队伍簇拥着新人朝黑府出发了。
黑家二少娶亲的场面空前盛大,黄金錾刻的大朵梨花一路从云陵山庄铺到黑府门前,有不少百姓拦路想看看云陵山庄的少主是何等风姿,顺带讨些喜钱,不想剑冢准备的喜钱竟是一斛一斛的珍珠!雪一样地沿路挥洒,极其豪奢!
街上鞭炮声太响,正好方便了黑白二人凑近咬耳朵,黑衣一改来时的雄赳赳气昂昂,偷偷向白藤抱怨喜服和头冠太重,白藤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丝毫不同情这个拍板定下喜服和头冠款式的家伙,不过笑完了,他还是把袖子里藏的半包米花糖给了他。
时间已接近黄昏,天边不时掠过剪影一样的归鸟,日色鲜红,给云霞描上一层金边,铺在地上的梨花灿灿,沾染上不少爆竹碎屑,宛如一轮轮傍着火烧云的太阳。马蹄踏着满地梨花一路来到黑府,门槛后不再有梨花,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金沙,二人在祝福声中来到正堂,黑母早严妆靓服地坐好,另一边椅子上请了薛聿夫妇的牌位。
白藤眼眶一热,傧相已经开始喊一拜天地,二人缓缓转过身,腰深深弯下,无比虔诚无比恭敬地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再转身,拜生身父母,让他们见证此时此刻,今生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不如意,都在这一刹得到了偿还。
“夫夫对拜——”
二人相对而拜,起身时,额头不慎磕到一起,惹得他们同时笑出了声,嘴上笑着,蒙了水光的眼里映的却是彼此泛红的眼眶。
“礼成——”
黑母用帕子压压酸胀的眼眶,连道了几声好,满堂屏着呼吸观礼的宾客欢呼出声,纷纷拿酒来灌两位新人,有性急的自己先喝了一杯,随即咂摸出不对味来:“二少爷,这酒是怎么甜的啊?”
黑衣正接过月绪敬来的酒一饮而尽,闻言,他摇晃着空杯回答道:“流风城的梨花酿出的酒,甜美却不醉人,大喜的日子,正好拿来痛饮。”
说罢,他在白藤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呼吸里带着梨花米露的香气,不能更熟悉。
二人这短暂的一吻像一把火,点燃了宾客们的热情,所有人里,只有祝月沉冷哼一声,气得差点捏断筷子,最后还是何梦雨在他耳边温声劝了几句,他才臭着脸继续吃席面。
客人闹到深夜,终于陆续散去,白藤只饮了寥寥几杯酒,剩下的全让黑衣给挡了,梨花米露不醉人,可让今日的气氛一闹,他还是生出些如梦似幻的感觉,一直死攥着白藤不肯放手,生怕一个不注意人就跑了,把那截苍白的手腕都攥红了一圈。
进到新房屏退下人,他迫不及待地按着人开始亲,待亲得两个人都意乱情迷,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喝合卺酒,又急急从白藤身上爬起去倒酒,兴奋得手都在颤,洒出不少在桌子上。
摇红的花烛下,两只手端起酒杯,缓缓交缠在一起,送酒入唇,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藤喵喵,你今天真好看。我好想多和你成亲几次。”黑衣注视着白藤,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你喝多了?”白藤正在暴躁地拆头上的累赘,这些华而不实的饰物快把他脖子压断了,听见黑衣想再来几次,他顿生一种把他踹出门的冲动。
黑衣笑而不语,起身替他取下通草花和金簪,然后卸去偌大的发冠。发髻散开,因绾起太久而微微卷曲的墨色长发倾泻而下,黑衣指腹慢慢捻过发尾,手指在发丝间流连穿梭,上移来到后脑紧紧扣住,热情地吻上了那瓣潋滟的唇。
花烛的光焰有力地跳动着,照耀出一室旖旎的红,从此碧落黄泉、江南江北,都有挚爱相伴在侧,如星如月,流光相皎。
①:原诗是刘长卿的《少年行》,黑衣给略微改了一下。
②:屈原的《九歌·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