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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尾声——满地梨花似去年 ...

  •   流风城的梨花又被风雨吹零了几遭,那扇总是严丝合缝关拢的朱漆门扇越发斑驳了,而门内那个爱坐在藤下淋雨的少年一直没有回来,时间太久,以至于连院墙里传出的叮叮当当声都被人忽略了。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疏疏,鞭声清脆,乌黑的马蹄踏过满地梨花,连泥带水地溅了道旁行人一身,马上少年却只顾和怀中人谈笑,黑白两抹衣摆翻飞,甩着长鞭,匆匆打马而去。
      “吁!”行过香满街馄饨馆门前,白藤忽然勒停了疾驰的快马,翻身落地。
      黑衣紧随其后下马,只见心上人苍白的手抄起地上一只老猫,老猫墨黑的毛发已经开始泛白,正卧在屋檐下昏昏欲睡,睡梦里被抱起,它立刻呲出发黄的獠牙,扭头去咬那双作恶的手。
      牙刚咬上去,余光瞥见熟悉的面容,它一下卸了力道,改为轻轻啃了一口,然后舔舔浅浅的牙印,打着呼噜捏着嗓子,发出撒娇的叫声——它流落街头,只为寻找不辞而别的故人,它不知故人去向,亦不知故人归期,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等待着,直至老得再也跳不上高墙、追不上人的脚步,才不甘不愿地匍匐在馄饨馆的屋檐下,期盼着那个讨厌的老头能把故人带回来。
      它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连故人的容颜都忘记了,但它还记得自己身边曾有过一个人,记得曾有一个冰冷的怀抱为它遮蔽头顶风雨。这些年它老了很多,风餐露宿,肥嘟嘟的肚子早没了,身上皮肉也松弛了,可一回到熟悉的怀抱,它不自觉地就像从前那样放松着依偎在怀抱里,碧绿的双目重新焕发出神采。
      它的故人一如当年,一袭黑袍,一身阴郁,长鞭在腰上绕了几绕,还垂下长长一截,他回首笑的刹那,阴郁散尽,看得身后青年开了满心头的梨花。
      “藤喵喵,你还没告诉我它的大名叫什么。”黑衣伸手去挠阿一的肚皮,阿一眯着眼任他抚摸,模样很是享受。
      “它?它叫黑衣,十二年前捡回家后取的,好听吧?”白藤也微微眯起了眼,笑容促狭,模样和阿衣有些像。
      真是……缘分天注定。
      黑衣面不改色,理所应当地夸了一句好听,随后想起了什么:“那年上元节你在孔明灯上写的愿望,荒月宫后面是它还是我?”
      白藤狠狠一拧他的耳朵:“你再说你没看见?”
      “哎哎……好疼,我错了,我就看到了荒月宫和一个名字。”
      白藤加大力度,越说越来气:“就看到荒月宫和一个名字?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愿望一个也没实现?黑~二~少~说说怎么办吧?”
      黑衣眼泪都出来了,咬牙强行追问:“所以你的愿望里是不是没有我?”
      白藤刚想说有,又把即将出口的字咽回去了,黑衣登时更委屈了,一双漫着泪光的杏眼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白藤避开他的目光,别扭答道:“我若是说了,愿望该不灵了。”
      那就是有了!黑衣大喜,一眨眼就收回了眼中泪光,凑上去蹭了一下他的脸,结果被阿衣拍了一爪子灰在脸上。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既刚好到了这,他们也不介意进去坐坐,笑罢挽着手走入了身后的馄饨馆子,黑衣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白衫纤尘不染,笑容温文,和善地向背对他们忙碌的黄伯道:“老板,来两碗虾肉馄饨。”
      白藤补道:“多加红油,不要虾皮和芫荽。”
      少年人即将加冠,身量较离开时又抽开了些,不过站在黑衣旁边仍有些瘦弱,他的声音已经脱去了残存的稚嫩,但和以前一样懒洋洋的,带着点目空一切的傲慢。
      黄伯难以置信地转过身,震惊地盯着来人,连手上包到一半的馄饨掉了都没注意到,直愣愣地踩过馄饨朝他们靠了几步,脚一跛一跛的。
      “少……小白……黑公子……”
      “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反正钩吻早死了。对了,有劳这几年照顾阿衣,让它不至于饿死~”白藤抱着阿衣,浑不在意地落了座。
      “是我们。”黑衣微笑着轻点一下头,挨着白藤坐下了。
      看得出,黄伯这几年过得并不好,背弯了,头发也白了不少,还不知怎的断了一条腿,不过心都死了,一条腿也不重要了,日子一潭死水地过也是过,但今日黑白二人的出现,又让这谭死水泛起了波澜。
      “少爷这几年过的还好吗?前两年您和黑公子成亲,大江南北都传遍了,属下也听说了,本来想去看看您的,可惜……”他把馄饨下入锅里,大量水汽升起,润湿了他的眼眶。
      白藤只顾逗弄阿衣,黑衣代他答道:“是我将人拐走的,自然会好好照顾,黄伯尽管放心。”
      黄伯一个劲点头,沉默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馄饨,等鼓胀的馄饨慢慢透出了粉,他麻利地连汤舀到两个大海碗里,分别加入两勺红油,端到他们面前。
      鸡汤醇厚的香味加上香辣刺鼻的红油,一下激发了人的食欲,黑衣习惯成自然地舀起一只馄饨,吹得温度适合入口了才喂给白藤。
      黄伯在一边站着,偷偷端详起自家少爷,白藤身上看不出老冢主的影子,不过和祝月沉很像,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了祝月沉小时候,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慈爱:“少爷这次回来还走吗?”
      白藤正嚼着馄饨里脆嫩的虾仁,无暇回应,还是由黑衣代他答道:“兜来转去,我和藤喵喵一致认为还是在这里住着最适宜,不过往后出去游玩,黄伯可莫要再阻拦了。”
      “哎,哎……”黄伯一个劲点头,“只要少爷和黑公子高兴,属下怎么都成,先前那样不过是无奈之举……唉……哎……那个……少爷能不能跟属下说说,那钩吻是怎么死的?”
      白藤正等着黑衣吹凉下一只馄饨,终于抽出空反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
      “属下……流风城毕竟离着远,他们又早被冢主叫回去了,江湖消息属下现在能获知的实在有限……”黄伯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哦。钩吻杀了宫主后被我和黑二少一起杀了,小宫主是我杀的,最后我们一起放的火~”
      他说话向来简洁,那惊心动魄的一日一夜被三两句话带过,和没说一样。
      他不愿详说,黑衣也没有补充的意思,黄伯不好再细问,态度越发小心恭谨,弄得气氛有些沉闷。
      阿衣用前爪撑住桌沿,探出上半身使劲嗅着馄饨,白藤夹出一个,在茶碗里过了遍水洗去红油,挑出里面的虾仁喂给了它。一人一猫一起吃着馄饨,黑衣看着阿衣不时抖动的毛耳朵,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一对耳朵若是生在白藤头上该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他就坏笑起来。
      白藤睨他一眼:“又笑什么?”
      黑衣不敢说心里所想,胡乱一指狼吞虎咽吃着虾仁的阿衣:“自然在笑它,三年不见还是这样馋。”
      看阿衣的吃相和形容,这些年明显是没着家,若是在家,嬷嬷必定不会亏待他。
      “它这几年一直在你这?”白藤又扒了一个馄饨里的虾仁喂它,黑衣继续夹过拆得七零八碎的馄饨吃了,喂给他一个形状饱满的元宝馄饨。
      黄伯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爷走后它消失了一阵,后来自己回来了,一回来就趴在门口不走,属下送它回去过几次,它又跑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一趟,回来了也是趴门口,属下见了就喂它些东西……兴许它就是等着少爷回来呢!”
      阿衣舔干净胡须上沾的油水,凑过来蹭了白藤一下,窝回他怀里闭目养神去了。
      馄饨不多,几句闲聊的功夫就已食毕,黄伯端起空碗,一拐一瘸地回到灶台边,将碗筷浸入水里。
      黑衣抑制不住好奇:“黄伯这腿是怎么回事?可有看过郎中?”
      关于这条腿问起的人可太多了,黄伯下意识地说了句“没事”,可接触到白藤锐利的目光,他强行装出的若无其事瞬间维持不住,蔫蔫地如实道:“属下不慎害手底一个人丧命,冢主查出来后……就按规矩处理了。”
      最后几个字音量小得像蚊子嗡嗡,提及此事,他倍觉耻辱,假借洗碗背过身去。
      黑衣一听便知,是他推月清顶罪的事东窗事发,这种六亲不认的人得这么个结果,也算罪有应得。
      吃饱了,他们便不再停留,白藤一手抱着阿衣,一手被黑衣牵在掌中,两人如来时那般,一齐走出门去。
      外面的雨小了很多,沾衣不湿,飞絮一样浮在风里,长街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孪生姐妹迎面走来,梳着一样的发髻,穿一样的翠色罗裙,右边那个眉目含笑,摇着一把团扇,蹦蹦跳跳地走在雨里;左边那个眉目则清冷些,撑着一把天青色的纸伞,伞上缀了几根长长的柳丝,随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四个人擦肩而过,黑白二人只顾讨论晚上吃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们,倒是摇团扇的那个眼睛都要黏他们身上了,走过了还要回头看一眼,悄声道:“姐姐,他手里抱着一只猫!”
      撑伞的那个淡淡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口气也是淡淡的:“别想了,他是活阎王。”
      “啊?他怎么会是活阎王呀?我不信!姐姐骗我!”她笑盈盈的眉目垂下,换上一副夸张的泫然欲泣的表情。
      “骗你干嘛?你看不见他黑衣黑马,还有一根长鞭在腰上?而且旁边给他牵马那人是丰乐酒坊的老板,你爱喝的桃花酒一直都是从他那打的。”
      说到活阎王身边的人,摇扇那个眼睛一下亮晶晶的,点评起陌生男人来丝毫不脸红:“他身边那人就是黑老板呀?原来这么年轻!听说是江北黑家的公子,今日一看果然温润如玉!他可一直在笑呢,肯定是个极温柔的人!”
      “呵。”撑伞那个略带嫌弃地笑了一声,不理会自己见一个爱一个的妹妹。
      黑白二人沿着回家的路,溜溜哒哒早已走远,两家的院子已经改好了,该迁的也从浮日城迁过来了,蓝尾先一步来检查过,报一切都很好。
      白家院门上的朱漆比之前更斑驳了,门上青砖砌的“隔尘”二字被洗刷得越发沧桑,白藤伸手剥下一小块翘起的漆,无声地笑了笑,抬手叩门。
      门一叩即开,前院寂寥无人,只有角落燃烧着一蓬不甚真实的雪色,他皱眉,闭闭眼重新看过去,那一蓬雪色还在,热烈地绽放在纤纤雨里。
      他还在发愣,黑衣已经笑了:“呀,开了。这是你身外第四种白色。”
      见他不明所以,他解释道:“我第一次来时也是雨天,天阴沉沉的,枯死的藤萝也黑沉沉的,你抱着黑色的阿衣,像坐在小黑屋里,只有我和白墙,还有墙头梨花是白的。那时我就在想,以后一定要握着你的手,和你一起站在雪白的梨花下,然后……”
      提起那一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眼中满是得意。
      白藤追问:“然后怎么?”
      “然后啊……这样。”他突然把人搂进怀里,托起那张苍白但不再冰冷的脸,深情地吻了上去。
      白墙、白花、这人身上的白衣……白藤闭上眼,手轻轻按在黑衣胸口处,用心感受着他的吻和心跳。
      阿衣早在开门时就先一步跳到地上,摇着细长的尾巴窜进了堂屋,一路嗷嗷叫唤,几个下人追着它来到前院时,正好撞见二人唇瓣分开。被这么多人看见,白藤一阵羞恼,身形一晃就躲到喷雪一般的藤萝底下去了。黑衣挥退他们,再把人哄出来,一起穿过堂屋去看院里。
      院落基本没有改动,只是在合适的位置开了一扇八角洞门,又在墙上镂了梅花,彻底将两家连到了一起。有了黑家下人的照管,原先死气沉沉的白家也焕发了生机,再偏僻的院落都变得纤尘不染,连池里游鱼都看着比以前活泼了。
      兰花打工匠进门就开始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她激动得一直在流泪,到了两人跟前才勉强止住。
      她这几年也老得厉害,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皱纹也深了,行过礼就急切地比划着问他们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白藤弯起眼一笑,给了她一个装满金珠子的红纸包:“我们已经成亲了,这是给嬷嬷的喜钱。”
      兰花惊讶了一下,随后连连点头,笑着的眼里泛出了泪花,干瘪的嘴唇连连翕动,看口型是在说好。
      她激动了很久,一平静下来就比划着说自己研究出不少新点心,要去做了给他们当零嘴先垫垫。听到有点心吃,二人自然是雀跃,黑衣还点了心心念念的老鸭汤,说要晚上喝。
      兰花笑眯眯地应下,她刚走,被打发去取鱼竿和鱼食的绿蚁就回来了,二人挑块顺眼的石头并排坐下,黑衣为白藤挂好鱼饵,看着他甩钩入水,一群分散各处的锦鲤被气味聚在一起,争抢着朝他们的方向涌去,很快就有鱼上了钩。
      游丝一样的雨还在不断飘下,墙外梨花落了满地,散开湿冷清幽的香气,墙里,一双有情人依偎在水边,洇得潮湿的发软塌塌地垂到一处,远观宛如一轴静谧清浅的水墨画,墨里满晕着雨气与梨花香。
      黑衣抽抽鼻子,在身边人脸颊上落下一记比雨丝还要轻的吻,白藤侧头,报以一抹甜胜梨花的笑,一切绵绵情意,早已尽在不言中。
      雨打梨花深闭门,满地梨花似去年。
      微雨,梨花,见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尾声——满地梨花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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