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笑》阿比雅速

293、番外·秋日私语

　　帕绍侯爵的敕令在维也纳引起的喧嚣，如同秋日最后一阵疾风，吹皱了多瑙河的水面，却未能真正侵入伯爵府——或者说，侯爵府——内院那片刻意维持的宁静。厚厚的羊毛毯覆盖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壁炉里新添的橡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十月最初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与莉莉安特意摆放在窗台上的金盏菊的微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安宁的氛围。

　　沃尔夫冈的病情在迈斯纳精心调理和莉莉安寸步不离的照料下，终于迎来了转机。持续的高热退去，顽固的胃出血被控制，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苍白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至少清醒的时间多了，眼中那簇理性的火焰也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尽管亮度仍不及往日。

　　敕令送达的那天下午，宣旨的使者离开后，府邸内短暂地忙碌了一阵——管家指挥仆役更换门楣上的纹章，莉莉安需要重新核对礼仪文书和社交函件上的称谓。但所有这些喧嚣，都被莉莉安严格限制在外院和客厅。沃尔夫冈所在的主卧套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

　　此刻，傍晚时分，处理完必要的家务和来自戈德曼、艾森贝格的紧急简报（由她筛选后极简转述）后，莉莉安端着一小碗迈斯纳新调的、据说能温和促进愈合的药膳粥，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沃尔夫冈没有躺在床上。他披着厚厚的天鹅绒睡袍，靠在窗边一张铺了软垫的高背椅里，腿上盖着莉莉安亲手编织的羊毛毯。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给他苍白的侧脸和淡金色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正望着庭院里开始落叶的橡树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毯子上轻轻划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感受着布料粗糙的纹理。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灰色的眼眸在看到她时，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莉莉安。”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前几日清晰了许多。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莉莉安将粥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轻柔而熟练。

　　“好多了。只是有点……使不上力气。”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一个极淡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像台生锈的机器。”

　　“那就慢慢来。”莉莉安在他脚边的矮凳上坐下，端起粥碗，用小银勺轻轻搅动，让热气散发，“迈斯纳说这个要趁温喝。你现在还不能吃太复杂的东西。”

　　沃尔夫冈顺从地张开嘴，接受她的喂食。药膳粥的味道并不好，带着明显的苦涩和草药味，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吞咽着。房间里只剩下银勺轻碰瓷碗的细微声响，炉火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平缓的呼吸声。

　　一碗粥见底，莉莉安用手帕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自然，让两人都微微怔了一下。自从上次争吵和好，尤其是他病重以来，他们之间许多旧有的矜持和疏离仿佛被这场大病一并烧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刻、更无需言明的默契与依赖。

　　“侯爵大人，”莉莉安收起碗勺，忽然用上了新头衔，语气却带着一丝调侃的暖意，“感觉如何？是不是比‘伯爵’更沉重？”

　　沃尔夫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莉莉安。”

　　“我知道。”莉莉安握住他放在毯子上的手。他的手很凉，骨节分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用自己的双手温暖着他，“但我在意。这至少意味着，以后那些想轻视你、想用身份压你的人，得再多掂量掂量。”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维护。

　　沃尔夫冈反手回握，指尖微微用力。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在她金色的发梢跳跃，在她湛蓝的眼眸中映出温暖的光点。她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显示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份坚韧和温柔，却比任何宝石都更熠熠生辉。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低声道，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歉疚和感激。

　　莉莉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不许说这个。”她轻声阻止，“我们是夫妻，沃尔夫冈。无论你是伯爵、侯爵，还是别的什么，无论你是站在维也纳之巅还是像现在这样躺在病床上，这一点都不会变。”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我选择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的世界不会只有音乐和沙龙。它有蒸汽机的轰鸣，有电报线的低语，有数不清的算计和危险……也有你想要创造的、更好的未来。我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你所有的谋划，有时甚至会……害怕或者难过，但我会在这里，在你身边。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我愿意走下去的路。”

　　这不是华丽的誓言，没有动人的辞藻，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掷地有声。它穿越了国族的隔阂，无视了外界的纷扰，直抵他们关系最核心的契约——无论风雨，并肩同行。

　　沃尔夫冈感到喉头有些发紧。他向来不善表达情感，此刻更是觉得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他全部力量的源泉。

　　“莉莉安，”他最终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嗯？”

　　“……粥有点苦。”

　　莉莉安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却闪动着泪光。她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嫌弃就别喝！下次让迈斯纳给你做更苦的！”

　　笑声冲淡了房间里过于沉重的情感氛围。沃尔夫冈看着她难得展露的、带着点少女般娇嗔的笑容，心中那片因疾病和重压而冰封的角落，仿佛也被这笑容暖融融地化开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仆人们悄无声息地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和煤气灯。莉莉安起身去安排晚餐和女儿的起居，临走前仔细替他掖好毯角，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

　　沃尔夫冈独自留在渐暗的房间里，炉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他抬起被莉莉安握过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气。

　　侯爵的冠冕很重，未来的路很长，暗处的敌人很多，身体也远未康复。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炉火、药香与无声诺言交织的秋日傍晚，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源自内心深处的平静与力量。

　　那力量不是来自蒸汽机，不是来自电报线，也不是来自皇帝的恩宠或侯爵的头衔。

　　它来自紧握着他的、那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来自那句“我会在这里”，来自这个他无论变成谁、走到哪里，都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去面对窗外那片依旧广阔而未知的、属于沃尔夫冈侯爵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