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1、卷首·暮隐

　　咚——咚——

　　暮鼓响，行人绝。

　　三百鼓声过后，长安城的夜间宵禁正式开始。

　　两名巡街使在坊间漫不经心地巡视，他们并肩靠着缓步行走，低头清点白日里得来的赏钱，手里的灯笼忽明忽暗地轻轻晃悠。

　　其中一人掂了掂手中的粗布钱袋，满意地嘿嘿一笑：“今日收获真不少啊，天亮交班后咱们兄弟可得去「平康里」好好享受一番。”

　　“又去妓馆？”身旁那人疑惑地摸着下巴，突然坏笑着怼了下他的胳膊肘，“你是不是在那里有相好的小娘子了？”

　　他笑骂道：“去你的吧！”

　　两人发出一声戏笑，互相打闹推搡了几下，不料没收住劲儿，刹那间铜钱像泼溅出去的水一样从钱袋中洒出。

　　“哎，钱掉了！”随着一声低呼，十几枚铜钱清脆落地，滴溜溜在地上乱滚。

　　“这……”他们伸长脖子，眼睁睁看着铜钱一路叮叮当当地往远处街角去了。

　　这昌明坊啊，白日里就烟火不接，到了深夜更显荒凉，在凡人看来，本就透着森森阴冷之气。

　　而那黑洞洞的阴暗角落里，仿佛有一大团冲天的烟雾，是月光都照不透的区域，更加让人望而生畏。

　　“要不，还是算了吧。”哥俩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为难之色。

　　“不少钱呢，走吧，过去找找。”他们拢紧钱袋，咽了咽口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互相扯着胳膊，向前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往街角挪动。

　　在视线不及的头顶高空处，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只玄鸟。

　　那玄鸟站在一处屋檐之上，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盯着二人的身影，眼珠跟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移动。

　　然而没走几步，他们就都僵在了原地。

　　其中一人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这到处黑漆漆的，哪来的乐师啊？”

　　他听到了一阵短促悠扬的乐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仿佛在遥远的夜空中回荡，又仿佛在自己身后，连指甲扫过细弦的声音都能尽收耳中。

　　“啊？”另一个声音更加颤抖，因为他听到的声音更加奇怪，像不知名的沉沉鸟叫，又像含糊不清的低语，他仔细辨别，依稀听清了一个音节——

　　滚！

　　他睁大了眼睛，挤出一声嘶哑而凄厉的喊叫：“啊——有鬼！快跑啊！”

　　反应过来的二人仓皇逃窜，却像无头苍蝇般找不到方向，迎面狠狠撞在一起，又齐齐摔倒在地。他们也不敢多耽搁，慌忙连滚带爬地跑远，只在原地留下一片狼藉。

　　玄鸟盯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二人，望向他们丢下的那一堆东西，跑丢的一只鞋，不知怎么扯烂的布料，倒在地上的灯笼，还有——

　　一个粗布钱袋。

　　几小块碎银从口袋处漏了出来，周围是散落的铜钱，而灯芯一跳一跳的，映得地上的银钱亮亮的。

　　玄鸟歪歪头，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几下，接着轻叫一声，钱袋就这样消失了，连带着一地银钱也都无影无踪。

　　俄顷，它双脚挪动，调整了一下站姿，随即抖抖身躯，张开翅膀从身下半掩的窗口飞入。

　　落地的瞬间金色的流光回转，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俊秀的男子，身姿挺拔，身着飞羽团花纹玄袍，腰间挂着一枚墨青色玉佩，上面刻画了两棵盘曲错节的古怪大树，有干无枝，叶片呈车轮状翘生。

　　他手中握着一个粗布钱袋，在廊道中快步行走，直到一扇门前才停下脚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

　　目之所及，灯烛晃耀，笙歌鼎沸。

　　这里是「暮隐」，长安城里最奢侈富糜的酒楼，也是最气势恢宏的酒楼，有五百尺之高，站在顶端，足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而这位气宇不凡的男子，便是「暮隐」的管事——云翎。

　　他站到门口，朝下张望了一眼，便抬脚往下走。身形过处，自然会有阶梯凭空出现稳稳托住他的脚步，他则顺着这妖源阶梯慢慢踱步下行。

　　「暮隐」实际上是由千座不同的建筑组成的，高低错落，或静或动，或高悬，或浮动，环绕于四周，繁多而不显杂乱。而建筑之间则有凌空飞桥连接，此时还能看到白胖的兰若童子们在桥上穿梭，将酒菜送至各个房内。

　　云翎来到地面的天井院落，巡查四周，见离得最近的一座殿宇门户大开，六角灯笼和连枝烛台交错悬挂，光映在珠玉和丝绸绣成的山水挂画上，映射出一片金碧辉煌。

　　这一处是专门招待散客的大厅，正门上方挂着一张匾额写着「兰若庭」，虽然只有一层，但修的雄伟宏大，足以容纳三四百人。一扇巨大的金丝绢画屏风隔出了一方天地，屏前觥筹交错，屏后的琵琶和箜篌自顾地弦鸣，而墙上的黄鹤也合着乐音，翩跹起舞。

　　你问为何从未听人说过有这样的酒楼？

　　因为这里啊，只接待妖怪。

　　况且它也和长安城里大多数妖怪一样，白天隐于俗世，夜晚才显出身形。

　　千年来，大家都自觉遵守着这阴阳秩序。

　　啪嗒，啪嗒……

　　云翎循声而去，在药草田里捡到一条冒着酒气蹦跶的大红鲤鱼，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又喝大了，快别喝了，回去睡觉吧！”说罢，他把鲤鱼拾起来顺手丢进池塘，看着它直挺挺地冒着水泡沉入水底。

　　不多时气泡卷着一道苍老的声音上来：“你不让我喝酒，我，我就要告诉，嗝，告诉白薇，你又吓唬人，还拿人家的钱！”

　　云翎把气泡戳破，朝着池底喊道：“我不给他们吓走，他们就撞结界上了！”

　　“至于钱嘛，这可是民脂民膏，我白天亲眼看着他们搜刮的，收了就收了！”他又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个铜板，用拇指轻轻一弹，将其抛到了水中。

　　“嘿！我是鲤鱼，不是许愿的王八！你往我池塘里丢一个铜板儿是什么意思？！”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池面水波翻涌。

　　云翎轻笑一声，准备转身离去。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声音吸引，抬眼望向空中一座名为「八百烟」的九层妖楼，看了眼其中一扇紧闭的窗户。

　　他动了动耳朵，听不到交谈声，倒是隐约传来阵阵哭声。

　　有人在哭？

　　“求你救救她……求你……”房间内一女子背对门口而坐，脑袋低低垂下，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哀求，瘦削的烟青色背影小幅耸动。

　　在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暮隐」的老板白薇，柳眉凤眼，慵懒地斜靠在榻上，一手拿着酒杯轻轻摩挲。

　　面色清冷，善邪难辨。

　　白薇原身是生于玉山瑶池的一株薇草，机缘之下来到凡世，经营酒楼，除了卖酒，也为在人世的妖怪提供「解药」。

　　对面的人，便是来求药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直握在双手之间的木盒，将木盒打开之后放在了桌子上，又轻轻地往白薇面前推了推。

　　烛光随着她的动作闪烁，映出一张未施粉黛，泪眼婆娑的脸。

　　她自顾自地抽泣着，不住地哀求：“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来求你，求你了……只要你能救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知道我的规矩，我从不做赔本买卖。”白薇淡淡开口，并未起身，但还是往盒子里看了一眼。

　　一只扁而圆的小虫，全身灰褐色的硬壳，隐隐泛着水光，透而薄的双翼收缩在背上。

　　“我可以做你的药，也可以为你所用。”女人声音沙哑，以自己为条件，没有丝毫犹豫。

　　“你也没什么药用价值呀，我最喜欢的还是——”白薇抬眼对上女人的视线，朱唇轻启，依旧冷淡地吐出一个字，“钱。”

　　长安城的妖怪都知道白薇妖力强大，但也都清楚她做的是生意，确实没有空口白牙就要求她救命的道理。都说她财迷得很，最喜欢人间的黄白之物，尤其是金锭子。

　　据说一颗丹药价值已然不菲，现下要她救命，岂不是要天价？

　　女人面如死灰，自己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也没有能让白薇瞧得上的东西。

　　她双眼绝望地盯着那个木盒子，意识到没救了，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精气，连身子都塌了下去。

　　白薇没再说话，小口抿着杯中的酒，盯着跳动的烛光若有所思。

　　长安城日渐繁华，越来越多的妖怪被凡世热闹吸引。他们修炼成「人」的样子，贪图凡尘的物欲，享受世人的情爱，似乎一切都要比孤身活于深山老林里来得畅快。

　　但，当真如此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白薇的目光又重新落回盒子里的小虫上，抬手将酒饮尽，缓缓道：“罢了，就当卖虫族一个人情，我还有事儿指望你们呢。”

　　“我知道那件事，我日后一定……”女人猛地抬起头，慌忙接话，生怕白薇后悔。

　　“还是先说眼前吧。你法力弱，也不是爱生事的性子，应该没什么仇人。”白薇打断她，蹙起眉头上下打量，“而且我记得，你与一个凡人成了婚，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女人擦了擦眼泪，整理好情绪，轻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