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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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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顶没有轿夫来抬的喜轿正一颠一颠的,独自在城郊小路上狂奔。
却见轿子前头有只拼命振翅前行的小虫,频频回头催促:“快点快点!这人世有宵禁,赶不上就麻烦了!”
“上面的能不能稳住,这轿子一直晃!”轿子底部也聚集了大量泛着微光的小虫,此时不断传来抱怨声。
位于后面轿杆上的小虫回怼:“明明是前头把不准方向……”
原来这顶轿子是由青蚨妖齐心协力托举起来的。
青蚨是非常弱小的妖怪,化形极难,所以他们打算用这种方式,在天黑前将新娘子送进长安城。
秦婵身着青绿色嫁衣,昏昏沉沉地坐在轿子里打瞌睡,突然被一阵晃动惊醒。
她东倒西歪勉强稳住身形,听着轿外同族们的争吵声,刚想掀开轿帘看一眼,结果就被猛地一下甩出了轿子。
秦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哎呦,你们想摔死我呀?”
“欸?”突然踩到了什么,脚下的那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
她挪开脚,是一对铜钱。
“果然是你啊。”她弯腰捡起,用手掰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铜钱,擦去沾染的尘土后,一手捏着一枚,将它们举过头顶。
秦婵微微眯眼观察,每枚铜钱边缘都有个红点,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接着她松开双手,两枚铜钱像是感觉到了彼此,下坠的同时“铮”的一声又合在了一起。
她合掌接住,感慨道:“竟然又捡了一对儿。”
自从化形以来,她总是捡到这样的钱,有时是碎银,有时是铜钱,但不管是什么,都是两枚紧贴在一起。
几只青蚨围上来:“是「子母钱」!”
“是呀,又是「子母钱」。”秦婵的情绪转而变得低落,手指在铜钱边缘的红点处摩挲,一遍一遍,有些出神,眼前仿佛出现许多人影,又全部爆裂化作血雾。
一只青蚨落到铜钱上:“你也知道这「子母钱」的来历,当真还要嫁与那个凡人?”
“他不一样,”秦婵反驳道,“相处这些时日,我晓得他断然不是贪婪宵小之辈。”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地将铜钱装入腰间那鼓囊囊的钱袋中。
那青蚨悬停在空中,仿佛叹了口气:“好吧。那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钱,你在人世应该可以好好生活的。”
“嗯!继续赶路吧。”秦婵应了一声,俯身准备回到轿中。
“秦娘子!”远处兀地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在空旷幽深的林中久久回荡。
秦婵闻声望去,喜婆打着灯笼,正带着迎亲队伍往这边赶。
所有青蚨一哄而散,纷纷往林子中乱窜,秦婵压低声音催促:“快快,别被发现了!”
“秦娘子,我们接你来了!”喜婆一路小跑过来,拉着她热络地攀谈,“郎君知道你娘家远,特意嘱托我们出城来接你!”
喜婆疑惑地环顾四周:“怎么就你自己,你娘家人呢?”
“刚看到你们来,他们就回了。”秦婵打着马虎眼儿,不忘心虚地四下查看青蚨都躲好没。
喜婆犹疑地往那漆黑的密林里张望,被秦婵挡住视线推了回去:“我们还是快些进城吧,别误了吉时。”
秦婵急忙坐回喜轿,由两名轿夫抬着,跟着迎亲的几人队伍往长安城赶。
在热闹突兀的唢呐声中,青蚨妖们从四面八方重新聚拢而来,静静地目送队伍远去,直到灯笼也化作一片朦胧消失在夜色里。
……
程家院子。
鞭炮齐鸣,宾客满座,红男绿女共牵同心结,在傧相高亢嘹亮的喊声中完成交拜。
秦婵放下遮面的团扇,目光盈盈地望着对面羞怯得不敢抬头对视的程志永,仿佛回到了初识那日。
不久前,秦婵还是那个浮在河面上无忧无虑的小青蚨。
作为一个弱小的妖怪,她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对未来的打算,只是日复一日地汲取天地灵气。
河边每日人来人往,听人说,长安城是人世最漂亮、最好玩的地方,他们的住处修得比山都高,集市摆得比河都长,好食好酒数不胜数。
虽然青蚨一族避世百年,远离人烟,但秦婵还是忍不住好奇,这传说中的大唐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她化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长安城。
她惊叹于色彩斑斓的各种商铺,更有热火朝天的铁匠坊,品茗下棋的茶苑,充斥着奇淫技巧的杂货行,还有米铺、粮行、香烛铺等,看得她眼花缭乱。路边也满是小摊位,摆卖的货物五花八门,还有糖葫芦、糖人、糖画散发着浓稠腻人的甜味,汤面、包子、糕点的腾腾热气也挟着香气飘出好远。
程志永在东市经营着一家书坊,闲时会帮门口腿脚不便的阿婆照看下她的糕点小摊。
秦婵本在闲逛,余光瞥见他一身白衣,端坐读书,与市井格格不入的脱尘模样,就鬼使神差地走了过来。
程志永赶忙放下书,热络起身给她介绍:“这儿有新出炉的糖糕、板栗糕、糯米糕,您看想吃点儿什么?”
秦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眉眼,心想:「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嘛,这个甚至长得有些好看。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说:“我各要一份,多少钱?”
“三文钱。”程志永伸出手指比划一下,接着说,“我给您包起来?”
“糖糕给我吧,剩下两个包起来。”她回应着,然后掏出钱袋,里面是一对对紧紧贴在一起的铜钱和碎银。
她拿出三对钱,将它们一一分开,一半留在手中,一半递给了出去。
“好嘞。”程志永接过钱,利落地用油纸打包,用细绳捆好留了个活扣。又拿出两张油纸垫在手里,夹起一块糖糕递了过去,“小心烫,好吃下次再来。”
金黄酥软的面饼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糖壳,秦婵咬了一大口,松脆的口感让她觉得惊喜,咀嚼过后唇齿间传来丝丝香甜,原来面饼中间是流淌的红糖馅。许是因为面饼外还沾了芝麻,由这淡淡的咸香中和,竟丝毫不会觉得腻。
只这一口,秦婵便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凡世的食物征服了,心里念叨,怪不得妖怪都喜欢来人间呢!
她一手拿着吃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剩下的没给出去的三文钱。
她在街上闲逛,看看这,看看那,边逛边吃,直到最后一块糕点下肚,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之后她仿佛察觉到什么,耳朵轻动,转过身的同时把那三文钱向上轻抛,“铮”“铮”“铮”的三声响后,她伸手准确地将铜钱抓入手中。
只是摊开手掌再看时,手心里躺着的不是那单薄的三文钱,而是贴在一起的三对钱。
秦婵心中暗念:回来了。
秦婵掂着手中的铜钱,这「子母钱」本就是世人犯下的孽业,如今自己利用这钱在人间讨点便宜自然也不算过分。
待她逛累了原路返回,再次路过那糕点小摊,见程志永正慌乱地到处翻找。
嘴里还不停低声自语:“这钱袋怎么会无缘无故开了口子呢?刚收的钱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秦婵目光落在他身上,心底没由来地一阵悸动,想让他开怀,想替他解决烦恼。
秦婵垂眸,来回摩挲着手中的钱,思忖片刻,眼眸流转间忽地有了主意。
她走上前,笑眯眯地说:“小郎君,你的钱掉了。”
摊开的手掌里躺着三枚铜钱,每枚边缘都有个不易察觉的红点。
程志永捂着钱袋,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小娘子,钱袋开了,所以这铜钱……我……先收下了。”
他小心翼翼接过钱,无意指尖相触,抬头对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眸。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红了脸。
那在冰冷水域沉浮多年的妖怪,初入人世,只觉心中有团火焰,将她从黑暗中脱离出来。
“礼成——”
傧相的喊声将秦婵的思绪拉回来,恰巧看到香囊从程志永的腰间掉落。
她俯身捡起递回去,打趣道:“郎君,怎地还是爱掉东西?”
宾客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程志永红着脸招呼宾客去往前厅宴饮,秦婵则由喜婆搀扶先行回到婚房。
秦婵有些紧张地坐在床边,却见喜婆一直微笑着候在身旁,这才猛然惊觉还未给赏钱。
她赶忙在身上搜寻,果然摸到了几两银子,欢喜地掏出来,看到它们紧紧贴在一起又顿觉头大。
她用团扇挡着,转头小声问扒在自己嫁衣背后的小虫:“这成婚,还给人家「子母钱」不好吧,咱们有没有正常的钱?”
青蚨:“……你说呢?”
喜婆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询问:“新妇子,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秦婵只能硬着头皮掰了一半银子给出去。
看着喜婆兴高采烈,扭着腰身离开的背影,她合掌嘟囔着道歉:“实在是手上无银钱,莫怪莫怪。”
又等了许久,宾客才渐渐散去,程志永醉醺醺地推门进来。
开门时,秦婵隐约听到外头些许嘈杂声:“发生什么事了?”
程志永回身关门,不在意地摆摆手:“喜婆说她攥在手中的钱突然不见了,无妨,许是吃酒吃醉了。”
“也可能不小心丢在哪里了,让她再仔细找找吧。”秦婵嘴上说着,手却早已紧张地沁出汗水。
钱从喜婆那里消失了,岂不是说明要回来了……
就在这时,秦婵有所感应,猛地转头望着窗户的方向。
几块碎银以极快的速度从窗户飞入,秦婵抬起衣袖,它们便径直钻进去,与里面另一半银子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铮”“铮”声。
程志永闻声回头:“什么声音?”
“啊?”秦婵连忙捂住衣袖,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