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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移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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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城正奋力挖洞,嘴里还死命拽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是他的师父鲁匠。
岩壁真厚啊,他气喘吁吁地前进,在筋疲力竭之前终于看到了月亮。
他不想让那些人把师父的尸体带走,因为他能肯定,那些人定然不会好好将师父安葬。
他曾见过世人口中的“乱葬岗”,那里堆满了他认识的老面孔,尸臭弥漫,还有蛆虫和野狗啃食。
即使是一副空壳,他也不愿师父遭受那些。
去哪儿呢?
他犯了难。
夜色正浓,他拖着鲁匠的尸体在山间缓慢爬行,想找个无人打扰的清净之地。
爬了许久,久到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后背被绳子磨得失去知觉,只是凭着本能咬住绳子不松口。
他干脆停下来,仰面朝夜空躺下,望着下弦月愣神,想不出这山间到底还有何处是未被世人踏足的?
起风了,随风而来的还有一股香气,他撑起身体,伸长鼻子用力嗅了嗅,是极为浓郁的松脂的味道。
他翻身跃起,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爬到西坡了。
他开始兴奋地狂奔,奔向那片平时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反胃的松林。
他四只爪子不停在土里扒拉,拖着绳子一往无前,在挖了长长的地道之后,终于来到了松林深处。
他用长鼻顶开土壤,从地道里探出脑袋。
呕——
这个味道好恶心,但也让他坚信这片松林足够安全。
他暂时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安置师父,然后用土掩盖了地上的秽物,擦了擦嘴角的涎水,便头也不回地重新钻入地道。
他又回了矿洞。
只不过,那个叫安城的少年彻底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长相奇怪,形似野猪的小兽。
“哎,你们看,这不是那天趴在鲁匠身上的小猪吗?”
矿洞的日子枯燥又无聊,再加上从没见过这样的小猪,大家都觉得新奇,每天都热衷于喂他和逗他,但他统统不理睬,每天就是在矿洞里溜达。
不知谁开玩笑说他天天溜达像之前的监工一样,一句话像平地惊雷,迅速得到众人的响应,从此他便在矿洞有了正式的称呼——豚监工。
这日清晨,安城静静地蹲坐着,仰头盯着矿洞顶。
刚睡醒的矿工们伸着懒腰,看见他都见怪不怪了,自然地跟他打招呼。
“豚监工!来多久了?在这儿看什么呢?”
当然,安城还是一如往常充耳不闻。
毕竟他们来搭话也只是无聊的矿下生活里的自娱自乐,难道真等他开口回应不成?
一人走到他身侧蹲下,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凝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刚想起身接着干活去。
说时迟那时快,安城突然跃起,狠狠撞向他的胸口,将人撞了个趔趄。安城目露凶光,低声嘶吼,后背的鬃毛根根直立,吓得他缩着身子连连后退。
“它这是怎么了?”
“野兽就是野兽,果然养不熟!”
“它不会要开始吃人了吧?”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一头猪吗?”
“你瞎啊,它哪里像猪?”
“废什么话,还不快跑!”
“啊——”
本来听见动静聚拢过来的人群,此时突然乱作一团,纷纷朝着另一侧相通的矿洞跑去。
他们被吓得踉踉跄跄,时不时地朝后张望,见安城依然凶神恶煞地跟在他们后面追赶,吼声在矿洞中久久回荡。
任谁都想不明白,这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发了狂?
惊慌在一个接一个的矿洞里扩散,最终竟几乎演变成全体矿工大逃亡。
“咳咳,咳咳,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我……”跑在最后的人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
他双手合十,仰面祈祷,在心里直念叨:天灵灵,地灵灵,我今天是不灵了。不敢奢求活命,只求咬我的时候能让我少受罪……没觉得疼啊,怎么还不咬我……
嗯?
又等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朝身后瞅。
却见安城不追了,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懒散样儿,爬上一个石阶,垫了垫爪子准备睡觉。
前面逃命的人也相继停下脚步,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细碎的砂石簌簌下落,每个人都顶了一脑袋灰。
等他们反应过来,折返回去才发现,他们一开始待的那个矿洞塌了,塌的非常彻底,被碎石堵得死死的,没有一丁点儿缝隙。
安城合上眼,心事重重:最近发现好几个矿洞的岩壁出现了裂缝,今天塌的是第一个,那什么时候是第二个,第三个?会不会有一天整个地下矿洞全都变成废墟?
矿工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知自己躲过了一劫。
“原来如此,它是为了救我们!”他们好像忘记了刚才惊慌失措,一把抱过安城,在一阵阵欢呼声中将他高高抛起。
哼,刚才不是还要打我吗?
真是喜怒无常的凡人,我可都记得呢!
他在空中曲起腿,缓缓下落,在马上要被接住时狠狠蹬了一脚。
“嘶——”云翎吃痛地收回手,金丝随即钻回他的手指。
安城镇定假寐,心里却炸开了花:完了完了!不是在回忆吗?怎么我的腿也动了?
云翎揉着青紫的手背,无情拆穿:“别装了,知道你醒了。”
见已经暴露,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浑身写着「任君宰割」。
“我可不吃你这套。”白薇缓缓抬了抬眼皮,冷眼瞧着他装可怜,“说,把尸体都拖去松林是想干什么?还摆弄成那个样子。”
清冷威严的声音让他身形战栗,这就是大妖的威压吗?
“既然你能这么问,就说明你已经去过了。”他吞了吞口水,抬头望向大殿外的古松,眼神迷离,陷入了回忆,“起初我只是把他们的遗体放在那里……”
“等等,你说「他们」?”云翎打断他,“除了你师父还有谁?”
他扭头回答道:“之前说到的李瓦工、孟木工,还有和我师父一起的其他老伙计。他们相继离世,我便将他们也带了过去。”
得到云翎的点头示意,他又继续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人都死了,灵魂也被带走转世,甚至肉身腐烂到只剩一具白骨,我还是觉得眼前的就是他们。我当时就想,他们是人,人怎么可以没有家呢?”
“所以我就在松林里开土拓地,当我推倒第一棵松木时,看着平坦的土地,我还有些纠结,是不是让他们入土为安更好?但当我推倒第十棵松木,阳光洒在他们的尸身上,我觉得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安城眯着眼仰起头,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松林中,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的确,怕是在矿井下的几十年里,都没有见过几次阳光吧。
他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大口气:“除了现成的松木,我又从外面运来了石块和茅草,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学艺数十载,我终于建成了第一座房子,给我的师父建了一座房子。我特意开了大大的窗口,就是为了让他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升起又落下。”
“原来房子里的白骨是他们啊。”穗禾一脸疼惜地摸了摸他的长脸,“后来呢?你是不是把矿洞里所有的尸体都搬回来了?”
“后来矿洞无人监管,更无人敢下去捞尸,官府随便拿些骨灰也就把家属糊弄过去了。”安城唏嘘一声,面露愧色,“说到底也是因为我,让那处矿洞变成了「鬼洞」。但总归不能任由尸体烂在矿洞里吧,就把这松林当成他们的身后之地了。”
穗禾又问:“那为什么又摆成那样?”
“他们一生都在不见天日的矿洞下劳作,寻常人生活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赶车,下棋喝茶,样样都是奢侈。他们不在了,我知道这样也没有什么用,但我就是,我……哎,我不知道怎么说。”安城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来。
“是一种祝愿和寄托吧。”云翎直观地看到过他的过往,有感而发。
安城的眼神又重新焕发光彩,急忙应着:“对对,是这个意思!”
白薇问他:“那里边还有二百多个亡魂,你没忘记吧?”
“我记得,只是亡魂实在太多了,我一个没看住,都飘到村子里了,给人好一顿吓。没办法,我就撒了一圈松香屑不让他们乱跑。可是后来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来。”安城朝照夜的方向努了努嘴,“本想等松林那边都安顿好再来土地庙的,谁知被你们捡回来了。”
他走到穗禾身前,目光灼灼:“如此正好,他们就交给你了。”
穗禾眼神飘忽,在大殿里怯怯扫过,有些心虚地开口:“那个,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基本是断了香火供奉,没什么神力,我……”
“香火?怎么会没有香火呢?”安城拱了一下穗禾就向殿外冲去,“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