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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移山(五) ...

  •   今年的稻荷村格外热闹。

      先是村正请来了几个南方的江湖匠师,委托他们给全村做建屋修缮,虽然每日敲敲打打,有时难免会觉得吵闹心烦,但他们那一身的建造本事的确不是吹的,这一两年的光景里整个稻荷村都焕然一新了。

      这不,村外又来了个叫安城的少年。

      他说他想学造房子,就认了其中一位匠师为师父,也加入了日复一日敲敲打打的行列中。

      “师父,您看什么呢?”

      安城顺着鲁匠的目光往村口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鲁匠低下头重新忙活,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哦,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它」来了没有。”

      安城又不确定地往那儿看了眼,问:“谁呀?”

      鲁匠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嗐!说出来怕你笑话,是头小猪,有段时间就躲在那儿看我们。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多留意了下,不知道怎的再也不来了……”

      说到后面,语气听起来甚是失落。

      安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小猪?是在等我吗?

      “我们这些人呐,在这儿无亲无故的,连头小猪相处久了都能惦念个一年半载的。”李瓦工自嘲,刮了刮手中的泥板刀,传出“铮铮”响亮的摩擦声。

      “安城啊,你考虑清楚了吗?”鲁匠用胳膊蹭了蹭脸颊和下巴上的汗,迎着晨光眯眼望着不远处的长安城,“你还年轻,去城里寻个稳定的营生不比跟着我们好?”

      李瓦工也附和劝说着:“你师父说的对。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忙碌命,你去城里跟着那些大人物打拼,说不定以后也能像他们一样下下棋,喝喝茶就能过日子。”

      安城满脸赤诚,笑容灿烂地望着鲁匠说:“师父,我想好了,我就喜欢盖房子,我将来要盖好多好多房子!”

      鲁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吧。不过,别总想着给别人盖房子,有空的时候也想想自己什么时候盖房子吧。”

      鲁匠没再多说什么,又顺着梯子爬到高处,起劲儿地张罗起来,只留给安城一个铿锵有力的背影。

      “啊?”安城没听懂,周遭此起彼伏的笑声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孟木工笑得豪放爽朗,停下手中的活计,冲他招手:“哈哈,你师父是问你有没有情投意合的姑娘!”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啊,找个好姑娘在这儿安家也挺不错的。”

      周围的笑声更甚,安城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鲁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最后一批了,等这里完工,我们就要走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他没想过。

      后来,他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家人,但他还不想就此离开烟岚山。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鲁匠,鲁匠点点头,将手搭在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嘱咐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有天分,短短几个月,就把我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以后我不在,相信你也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优秀的匠师。”

      这话让他心头一震,此刻才突然意识到:离别,就是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他一连几天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感觉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情绪,半夜躺在山坡上望着星空,心中反复猜想:离别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去问常坐村头的老媪,在老媪的讲述中,离别是极为痛苦的,肝肠寸断的,因为明知上了战场就是九死一生,但还是要亲手替夫君整理行装,送他远去,从此再无归期;

      他又跑去问村正的小女儿,那羞答答的脸庞表明了她的离别是充满期待的,天黑后依依惜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那个人明天会穿什么衣服,说什么情话,带什么礼物;

      他拦住在村子里肆意奔跑的稚童,黄发小儿嘟着嘴,半晌后摇摇头,他也不明白离别是什么,只知道如果爹爹要离开很长时间,会跟他和娘亲说很多很多话,还要抱着娘亲很久很久才肯走;

      ……

      原来每个人的离别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的离别呢?

      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应该是难过和不舍的吧。

      他开始变得心事重重,竟有些害怕离别到来的那一天。

      然而,预想的离别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不请自来的县役和公文。

      世人的发展是愈发快了,还造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原来的采石场供给速度和质量已不能满足需求,他们便开始找寻新的采石场。

      这烟岚山条件优渥,离长安城又近,山下还建有不少村落,能保证源源不断的矿工征召,便成了建采矿场的不二之选。

      一张白纸,了了笔墨,便让稻荷村和周边村落的百名男丁下了矿。

      安城还是日复一日地跟着鲁匠,听到山上时常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他听得心颤,心想世间竟还有比他更擅长钻山的大家伙。

      隔了一年,第二批矿工也下了矿。

      没多久,就是第三批、第四批……那仿佛不是矿洞,倒像是个吃人的无底洞。

      山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村里的男丁却越来越少,鲁匠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安城感觉师父变了,他变得焦躁,像是有人在驱赶他,总是急匆匆的。做工时也坐立不安,难定心神,每隔一会儿就眼神飘忽朝村口的小路看去,像是在害怕什么到来。

      完工的那天,安城坐在屋顶看夕阳。

      鲁匠一行人没有耽搁,匆忙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

      出门时四目相对,鲁匠在看见安城时还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有了些许放松,竟差点儿没站稳。

      安城忙跳下屋顶跑上前去扶他,没有经历过离别,也不会说告别的话,就呆呆地盯着鲁匠的眼睛。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坏掉了,胸膛里憋得慌,眼睛也酸酸涩涩的。

      鲁匠粗糙的手在他干净稚嫩的脸庞上摩挲几下,思忖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孩子,跟我走吧。”

      “走?去哪儿啊?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啊?”安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小路上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喊声。

      鲁匠霎时就变了脸色,看清来人后硬着头皮陪笑:“官爷,我们不是村里人,就是来这儿干活的,混口饭吃。这不,我们现在完工了,准备回去了。”

      “啊,有所耳闻,手艺甚是精妙啊!”县尉看着焕然一新的稻荷村赞不绝口,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捋着嘴角的八字胡,“这不巧了吗,矿场里就缺个您这样的主心骨呢,劳烦您替我们下去指导指导?”

      “不不不,”鲁匠下意识连忙摆手拒绝,看见县尉那阴沉的脸色还是冷静周旋,“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几人离家也快两年了,都归心似箭,还请官爷见谅。”

      说罢便要侧身从人缝中穿过离开。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县尉恼羞成怒,掏出麻绳,招呼手下举起手中的棍子就向几人而来。

      安城下意识地飞身上前,凭借一身力气将张牙舞爪的县役狠狠撞开,个个倒地不住呻吟。

      眼见鲁匠他们要趁此逃跑,县尉捂着胸口半坐起来冲着他们叫嚣:“开矿征工,这可是主上点的头!我现在就要征你们,天涯海角势要追回!莫说你们,普天王土,就是你们家的一只鸡都不会放过!”

      鲁匠一行人脚步一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面色颓然,蒙上一层土色。

      安城大喊:“师父,你们怎么了?快跑呀!”

      县尉从地上爬起来,冷笑一声:“跑?哼,算你们识相。”

      他瞥见了他们身上鼓囊囊包裹,一把抢过掏出钱袋:“无关物品,不得下矿,我先替你们保管了。”

      “你!”鲁匠还想上前抗争,被县尉一个眼神挡了回来。

      他不甘心地偏过头,在看到安城时,又像是下了重大的决心:“我跟你走,放了这个孩子吧。他还小,没必要为难他。”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软下语气请求放过他。

      他们已经没有了指望,却还希望他能脱身。

      县尉绕着安城打量半圈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歪嘴坏笑:“别啊,罔顾了你们师徒情谊怎么能行呢!一起带走!”

      安城没有挣扎,在听到“一起”的时候他竟蓦然放下心来。当然,他也想下矿看看是什么大家伙比自己还厉害。

      如果真是个大怪物,他还可以保护师父他们。

      ……

      下了矿便是一辈子,几十年都在企盼阳光。

      “师父,我带你们逃跑吧!”

      这话安城说了许多次,但鲁匠他们只是摇摇头。

      “逃出这矿洞容易,可是逃出去之后又能去哪儿呢?”

      “天下虽大,找个安身之所哪有那么简单。”

      “稍有不慎,被抓回来问罪事小,就怕牵连父母妻儿。”

      “唉,也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吗……”

      安城这才明白,原来世人还有个词叫「身不由己」,原来做人有那么多的束缚。

      但眼前,束缚他们的不是绳索,压在身上的也不是巨石,而是远在千里的牵挂。

      “师父,我带你们逃跑吧!”安城看着鲁匠摧枯拉朽般的身体,又一次说出了那句话,“这里的一切都困不住我,跟我走吧!”

      鲁匠老了,曾经坚实的肌肉瘪了下去,挂在松松垮垮的皮肉上。他彻底失去了气力,独自坐在角落里微弱喘息,那双眼睛却依旧矍铄。

      望着安城几十年如一日的容颜,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他尽力提起一口气,强撑着对安城说:“既然你有能力离开,就走吧。我们这些老东西时日不多了,就别守着我们了。”

      安城没说话,挨着鲁匠贴墙坐下,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将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鲁匠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也抬起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费力地抱住了他。

      顷刻间,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光芒。

      鲁匠感觉身旁的人不见,手下一空,落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上,感觉是有生命的,能感觉到身体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

      他低头看去,一只长相奇特的小猪伏在他的胸口,两只前爪牢牢地勾在自己的衣领上。

      “是你啊,咳咳,怪不得呢。”他眼睛一亮,声音低沉沙哑却掩不住惊喜,“当初还以为你走了,原来你一直在啊。”

      鲁匠的手轻抚那长长的鬃毛,而安城顺势将身体蜷缩成球,闭上双眼尽情享受头顶和后背传来手掌的温热。

      一人一妖,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直到身上的抚摸消失,鲁匠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安城的双眼依然紧闭,但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缝隙中流出。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他真正面对熟悉之人尸体的时候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连离别都未曾有,却要面对死亡。

      那一夜,一只小兽,紧紧依偎在鲁匠的尸体上。

      直到土地神的黑猫带走了师父的灵魂,他才缓缓起身,从角落里叼来了麻绳。

      等到天亮,人们才发现鲁匠和安城都不见了。

      “人呢?”监工一早带人下来收尸,却惊恐地发现尸体不见了,还连带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昨天不是就躺在这儿吗?是不是?!是不是?!你说!你说啊!”他近乎疯狂地向周围的矿工求证,吓得那些人避之不及。

      如果矿下有人死了,为防止尸体在阴暗的环境里滋生细菌,传播疫病,监工会及时上报,官府会找专门的人来带走尸体处理,那么此人的名字也会从名册中抹去。

      但是现在,名册和人数对不上了,他也难辞其咎。

      他被拖走的时候眼神呆滞,似是无法接受,嘴里一直喃喃道:“有鬼!一定是闹鬼了,闹鬼了……”

      这件蹊跷事很快被报了上去,官府陆续派了几拨人下来查探,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自此,死在这个矿洞里的人,尸体都不知所踪。

      渐渐的,这个矿洞也再无人监管。

      官府只管守住出入口,往下送人送饭,其余的,他们不过问,也不知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移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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