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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栖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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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美人是去年初秋入的宫。
她来自遥远的吐火罗,听说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有着不错的家业。只是她命途不济,前些年被一个络腮胡子的香料商人拐骗到长安,以极高的价格卖到了平康坊的「三曲」之地。
听说那时她常常袒胸露背,穿着鲜亮的贴体长裙,在湖中画舫中尽情地扭动腰肢,飘逸的双色披帛和脚腕上的金铃最能撩拨人的心弦。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沉迷于她的美色,又有多少淫词艳曲在城里传唱。
后来更是凭着一只花瓷细腰鼓名动长安,鼓声清丽悠远,那不容抗拒的异域风韵,将长安城的天都浸透了。
她也因此被鸿胪寺的徐公看中,赐名「徐若昭」,接入府中培养数月,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进献给了陛下。
我初见她是在一次给中宫请安的晨会上,与中原女子的婉约不同,她的面容明艳张扬,目若星辰,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那天穿的格外低调保守,一件齐胸烟霞裙,只露出胸上一小片白皙的肌肤,竟也遮不住那天生媚骨。
我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更何况陛下呢?
不出所料,她很快就怀孕了。
起初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所有的宴席和聚会,只一味躲在自己宫中休养。待到三个月胎象稳固后,她召太医上门,怀孕的消息这才传遍整个后宫。
那时已是腊月,宫中的红梅在一场大雪后尽数开放,阖宫一片喜庆祥和,都说是吉兆。
陛下龙颜大悦,下旨在大明宫举办红梅宴。
宫宴无非就是吃饭喝酒,听曲观舞,饭是老样子,舞也没有什么新鲜感,无趣得很。
徐美人裹着狐皮大氅姗姗来迟,再见她竟像变了个人,脸色苍白,憔悴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正常。
她只说怀孕辛苦,胎儿好动,晚上总睡不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死气沉沉的大殿一瞬间嘈杂起来。生育过的妃嫔们来了兴致,纷纷诉说自己怀孕时遭受的辛苦,嘴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炫耀和得意。
她笑笑不说话,不愿卷入这场口舌纷争,便吩咐贴身的宫婢给她布菜。
突然她浑身一颤,碰倒了肘边的八宝甜酪,粘腻的芡汁顺淌到了裙摆上。
宫婢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她却没什么反应,一直向殿外张望,微蹙眉头仿佛在找什么。
“妹妹看什么呢?”贤妃率先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也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除了茫茫雪色什么都没有。
徐美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便试探着问:“你们可有听到一声嘹亮的鸟鸣,像杜鹃,但细听又感觉不是。”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看她的眼神都透着狐疑。
还是贤妃先开口打破尴尬:“妹妹说笑了,这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杜鹃鸟呢?”
与她交好的邓婕妤打着哈哈替她解围:“我看呐,是哪个乐师在外头吹笛练曲儿,被你听成鸟叫了吧?”
另有妃嫔顺着接茬:“我深有体会,休息不好的时候啊就是头也疼,耳朵里边也疼,这周遭环境一乱啊,就是容易听错,没什么大事的!我当初怀孕的时候更严重呢……”
淑妃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出口嘲讽:“是呀,谁都知道当初你害喜得厉害,还以为会生个皇子呢。”
座位上有几人迅速交换眼神,心照不宣:又要开始了。
淑妃性格跋扈,对面也是个口齿伶俐的,若由着她们吵,你一句我一句的,只会让场面愈发难堪。
端坐上位的皇后无奈地看了看她二人,出声从中调停,话语威严不容置喙:“好了,今日是家宴,都少说两句。”
两人多少有些忌惮皇后的威仪,同时噤声,这才阻止了一场闹剧。
徐美人讪然,顿时没了胃口,借口换衣服匆匆离开。
这事儿吵吵闹闹的也就过去了,我却感觉有些不妙。
本想在夜里无人时潜入她的寝殿查探一番,但奈何长安城的冬天太冷了,再加上夜深霜重,我根本飞不起来。
我们的寝殿离得不算远,鸟族听觉灵敏,若竖起耳朵认真去听,她那儿的动静我倒是一清二楚。
“别叫了!别叫了!我让你别叫了!”
那日并不是一时的错觉,她的确听到了鸟鸣。
但,也只有她。
阖宫都传她疯了。
鸟叫声越来越频繁,后来变成了不分昼夜地充斥她的耳朵。
她终是承受不住,凄厉崩溃的叫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宫夜里尤为刺激人心,同时还伴随东西落地摔碎的声音。
我几乎每夜都听到她蒙在被子里呜咽,有时也光着脚用力在屋子里踩来踩去,或是将头发扯得一团糟,企图用疼痛盖过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的鸟鸣。
结果往往是她筋疲力竭,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床榻之下,精神溃散地小声哀嚎:“求你不要缠着我了……为什么是我,呜呜,放过我吧……”
每到这时就会有三两宫人进入她的寝宫,七手八脚地抬她到床上,他们一言不发,粗暴地掰开她的嘴巴灌下一碗安神汤,然后不管不顾地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她便沉沉睡去,后宫又归于寂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冰冷刺骨的冬夜,她就那样凌乱地躺在床上,一条腿还搭在地上,露出白皙,冻得红肿的皮肤。
无人在意她是否体面。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授意,但想来他们敢这么干,陛下和皇后定是知晓的,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立春了。
那只鸟出现了。
它不再迫害徐美人的耳朵,而是在一天清晨站在了她的窗前。
我见过,那是一只玄鸟,黑背白腹,两翼和尾羽为青玄间色。
它的眼底金黄如琥珀,瞳孔却不似其他鸟一样是圆溜溜的,反而是像蛇那样的竖瞳,让人心生寒意。
每天早起后,徐美人总是站在窗边等待,清冽的空气吸入肺里,仿佛钝刀滑过喉咙引得她不停咳嗽。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左顾右盼,直到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轻巧地落在窗棂上,她才扬起笑容,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
它时常蹲守在那里,将爪子压在厚厚的腹毛下,歪着脑袋看徐美人绣花,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服。
徐美人时不时仰头看它,跟它说几句话,它也仿佛听懂了一般,叫几声以示回应。
玄鸟叫声清澈透亮,却太过哀婉凄切,在偌大的宫墙上方久久回响,显得突兀又诡异。
宫里流言四起,都说徐美人已经彻底疯魔,每天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大惊:“空气?不是一只鸟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对上贤妃含笑探究的眼神,我心虚地移开视线。
贤妃满脸堆笑,语气调侃,但我却听出了暗戳戳的挑衅:“瞧我还没说呢,纪昭仪就知道了。这消息灵通啊,看来你整日待在寝宫是假,背地里没少背着我们在宫里四处打听吧?”
我没作声,抿了口桂花糕,端起茶碗细细品味。
多年深宫生存,我向来不与她们费口舌,她们自觉无趣,也就不把关注点放在我身上了。
看我没反应,淑妃斜睨,朝我轻嗤:“就知道装清高。”
“我开玩笑的,妹妹不会生气了吧?”贤妃又适时出来打圆场,重新说起了徐美人,“继续说正事儿,正如纪昭仪所言,徐美人说她看见了一只玄鸟,还会说话呢。”
淑妃面露愠色,不屑地撇了撇嘴,谩骂道:“什么玄鸟,我看她就是想吸引陛下的注意,果然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玩意儿!”
说完她用力拍了下桌子,茶碗被震得叮当一阵响,茶汤飞溅出来洒在桌面上。
场面一度尴尬沉默,两个宫婢低垂着眼,换茶擦桌子,动作迅速麻利,一气呵成。
后宫众人都看不惯她跋扈,但也没人敢招惹她,只好小声提醒:“都是姐妹,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贤妃颔首,极为认同:“是呀,虽然徐美人已经搬离寝宫去了掖庭,但好歹姐妹一场,还望淑妃妹妹口下留情。”
众人都难以置信,议论纷纷:“啊?这就打发到掖庭去了?怎么会,陛下不是很宠爱她吗?”
掖庭是宫女住的地方,有罪的妃嫔和罪臣的妻女也会被关进去。
里面的人都要做粗活,扫地和女红都是轻松的,还要舂米,从天亮到天黑,一刻也不得闲。不说辛苦,就从主子沦落到粗使的下人,对曾经锦衣玉食的她们何尝不是一种耻辱呢。
万万没想到,徐美人也……
“行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淑妃摸了摸自己的翡翠耳环,拿腔作势,“妖言惑众,抹黑皇家脸面,搞得人心惶惶,把她撵到掖庭算便宜她了。”
离开皇后寝宫时,我攥了一手的汗,步履匆匆往回走。
如果只有我和徐美人能看到玄鸟,怕是有同族在宫中生事。
可它是谁呢?
为何之前从未出现?
怎么突然盯上了徐美人,它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