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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迢迢(四) ...

  •   离开妖域后,姚念君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南浔村。

      整日无事,她便化作一朵云,悠闲自在地飘着,与村子里的人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直到某天黄昏,她被香气吸引,循着味道来到一处人家。

      她飘落到屋檐上,幻化成一片青黑色的屋瓦,四下瞧了瞧,在整整齐齐的瓦片中找到一处缝隙挤了进去,好奇地观察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彼时,五岁的张承付正踩着凳子在灶台做饭,小小的人儿都没有锅大,却早已能够熟练地挥着锅铲,有条不紊地蒸饭煮菜。

      姚念君深吸一口气,闻着浓浓饭香,心想:是个做饭的好苗子。

      张承付将饭菜盛出摆在桌上,贴心地盖上罩笠,擦擦手就撒开丫子往外跑,他要去田里喊爹娘回家吃饭。

      可是还没等跑出家门,他就被绊倒在地,不光崴了脚,手掌还重重地磕到锋利的石头上,划出一道口子,正不断往外冒血。

      他趴在地上,抱着流血的手哭泣:“呜呜,好疼啊,呜呜……”

      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把脸,单手撑着想爬起来,但脚腕上又传来阵阵疼痛,再次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回头看看桌上的饭菜,小声啜泣着:“如果我不去喊爹娘,他们肯定很晚才回来,那时候饭都冷掉了。”

      他又是急,又是疼,无助地呜呜哭着,直抹眼泪。

      躲在上方偷看的姚念君一时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人类小孩「哭」的情绪。

      就那么一个小崽子,那哼哼唧唧的哭声,带着股子无处安放的委屈劲,像在她心头软软地抓挠,让她也忍不住替他着急。

      “别哭啦别哭啦,我在替你想办法呢,不过,能有什么办法呢……?”姚念君急得一边碎碎念,一边原地打转,捂着脑袋努力地想对策。

      突然,她瞥到屋顶上的烟囱,还残留着袅袅炊烟的余韵。

      眼波流转间,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钻入烟囱,化作一股浓白的炊烟,直直地往天上窜,与天边的霞云缠缠绕绕,远远望去红彤彤一大片。

      这一壮观的景象,自然吸引了在田埂上劳作的村民的目光。

      “张家嫂嫂,那是你们家吧?”一名妇人走到张母身旁,指了指火烧云下面的房屋。

      张母眯着眼仔细辨认,蓦地睁大了眼睛:“是呀,哎呦,怎么冒那么大的烟啊?”

      那妇人杵着锄头,低声猜测:“会不会是你家小付做饭出了意外,着火了?”

      “小付不会出事了吧?”张母脸色担忧,果断丢下手中的家伙,匆忙扯着张父往家赶,“哎呀别埋头苦干了,快回家看看去,走走走!”

      他们一路飞奔回家,气喘吁吁推开院门,就看见小小的张承付瘫坐在院子中央,脸上沾了不少泥巴印子,衣袖上也浸染了血迹。

      张母推搡了一把身旁的男人:“你先去灭火!”

      “哎,好,好。”张父应着,舀了水就往灶房里冲。

      “小付,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张母蹲下抱起地上的孩子,面色焦急地在他身上摸索,检查伤势。

      “娘,我没事,就是手上破了皮。”张承付将手伸到母亲面前,泪痕未干的脸上挤出一丝逞强的笑。

      “那就好,来,娘带你去上药。”张母心疼地替他擦去眼泪,将他扶起,牵着他往屋里走。

      路过灶房时,张承付疑惑地停下脚步,摇了摇母亲的手,指着里面问:“可是,爹在做什么呀?”

      只见张父端着水盆,在灶房里一直打转:“灭火灭火,这……火呢?这边没有,这里也没有,到底哪里失火了?”

      张母仰头望向自家烟囱,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烟雾。而此时天色已暗,也不见了那声势浩大的云霞。

      她低声喃喃:“难道我们看错了?”

      她不再多想,朝灶房里招手大喊:“行了,别瞎忙了,进屋吃饭!”

      张承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爹娘今日早早归家,他们可以吃上热乎可口的饭菜。

      他开心地笑了。

      姚念君也笑了,她悄悄显出身形,坐在烟囱上轻快地来回晃着腿。

      饭桌上,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饭。

      张承付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由张母给他一口一口地仔细喂饭。

      桌上的油灯跳动,烛火在孩子如墨的眼眸中发出光彩,照得檐上的妖鬼也暖烘烘的。

      正是家家户户的晚饭时刻,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甜香,以及油脂混合香料的鲜气。

      “浓浓烟火气,这才是人间呀。”她将流过的风吸入肺中,感觉也是暖融融的气息。

      说完,便化作雾气消散了。

      那日之后,姚念君依然在四处游荡,但心里空落落的,时常惦念那个小崽子。

      因而,在世人所不能及的高处,总有朵云追随着张承付。

      孩童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饭睡觉,无非就是去书院、玩泥巴,和同伴在田野里疯跑。还有农忙时,跟着去地里捡稻谷,或是在家帮忙做饭。

      一晃,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

      他长高了些,不用踩着凳子也能够到灶台了。

      也更胆大调皮,不是上树捅马蜂窝,就是偷溜到河里游泳,又或是钻到山洞中挖虫子,总之村子里到处都有他的身影。

      某一日晌午,他与几个同伴心血来潮结伴上山,在山林中捡树枝、耍棒子,从树上打油甘子下来吃。

      但很快,一个个都开始觉得无聊,蔫头耷脑地四处张望,寻找新的乐子。

      “欸?”领头的小胖子突然眼神发亮,伸手指向远处,“你们看,那有山鸡!”

      “真的吗,有山鸡?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啊?”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孩子都在叽叽喳喳寻找山鸡的身影。

      张承付也在左顾右盼,很快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空地上正在啄食那只雄性山鸡。它的背部被黑纹浅金覆盖,而腹羽绯红,拖着长长的艳丽尾羽,不时机敏地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赶紧招呼同伴蹲下:“嘘,嘘,就在前面,快都躲起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山鸡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低飞一段,迅速窜入草丛逃走了。

      “哎呀,它逃跑了!”林中响彻着稚嫩的叹息和哀嚎声。

      小胖子看了看手中的树枝,突然灵机一动:“不如我们来做弓箭吧,去把它猎回来!”

      一呼即应,说干就干。

      他们先是合力将树枝掰弯,然后解下自己的腰带,在树枝两头缠绕几圈,最后紧紧地打了个死结。又从地上找了些光滑顺直的短树枝,用锋利的石头边缘将树枝削出尖头,以充当箭矢。

      之后便雄赳赳气昂昂,循着山鸡消失的方向,往山林深处去了。

      姚念君看得揪心,深山里情况复杂,几个稚童怎么应付得来?

      她幻化成林中常见的褐翅鸦鹃,刚想跟上他们的步伐,却猛地掉头急回,飞落到颤巍巍的枝头上,甩了甩毛绒绒的脑袋。

      心中暗叫:不行不行,不能变鸟,他们拿箭射我怎么办?

      眨巴着绿豆眼,雾气翻涌而出,随后鸦鹃的身形淡去,钻出一条黄绿相间的金花蛇,嘶嘶吐着分叉的信子。

      她贴着树干,灵活地扭动身躯向上,将自己挂在树梢上。绷直身体,像根细长的绳子一跃而起,在茂密的枝条中从容滑翔。

      不出片刻,就追上了。

      她躲在枝叶间,看他们兴致正高昂,举着柳条肆意抽打灌木丛,又或是随便找个方向放出一「箭」,假装自己是自由潇洒、闯荡江湖的游侠。

      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忽地,前面的矮树丛动了动,跳出一只被激怒的野猪,眸子赤红,凶狠地打量着送上门的猎物。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分毫,耳边只有野猪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

      “啊——”

      不知道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众人都回过神来,丢下手中的东西慌忙逃窜。

      可是,没了腰带的衣服松松垮垮,在枝横交错的林中行动极为不便,跑出几步就被粗粝的树干和枝条缠住。

      待到手忙脚乱地挣脱开桎梏,野猪竟也几乎蹿到了面前。

      眼看野猪就要对同伴发起攻击,张承付果断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朝那凶兽掷了过去。

      “来追我呀。”他边喊,边朝反方向跑去。

      野猪吃痛,喷出一口热气,掉头朝他猛冲。

      金花蛇挺起身子,看得双眼发直,这小崽子,不速速逃命,居然逞能,想独自对付野猪?

      金花蛇眼神一凛,继续几个飞跃,远远赶超到一人一猪前面,探出三角形的脑袋,紧紧盯着下方的动静。

      唉,孩子终归是孩子,怎么跑得赢野猪呢?

      他腿软扑倒在地,惊恐地转过身来,不断挪动双腿,试图后退。

      野猪仿佛胜券在握,享受着猎物的恐惧,一步一步缓缓向他靠近。

      树上的金花蛇焦急地吐着信子,在枝节上来回缠绕游走,忽然身形一顿,又是一阵烟雾喷薄而出。

      她又变幻成了一只棕黄色的猞猁,粗而长的四肢压得枝干摇晃,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轻盈落地,硕大浑圆的头颅从半人高的草丛里挤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半眯着,极具威慑力地瞪着远处的野猪。

      野猪浑身一颤,迈出的前蹄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直到猞猁压低身体,做出一个冲刺捕食的动作,它才飞快扭过身,委屈地哼唧着落荒而逃。

      张承付僵硬地转过头去,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只有一大片绿草,在风中无声地摇动。

      他这才敢大口呼吸,后怕地抹了把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此时的姚念君坐在树杈上,托着下巴垂眼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崽子……

      之后的几年,姚念君都是如此,变幻着各种形态出现在张承付的身边。

      本以为,以后就是日复一日,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陪着他平安顺遂地长大。

      直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离世。

      那躲在暗处的妖怪,第一次走到人前,替他轻轻拭去泪水。

      摸着少年湿热温润的脸颊,是那样的真切而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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