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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迢迢(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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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三人又站到了村口,旁边是那块刻着「南浔村」的石碑。
他们决定重走一遍,找找看有没有遗漏的信息,这次他们走的极为缓慢,张望着到处观察。
进村的小路两侧,依然是一眼望不尽的稻田,稻谷的香气更浓郁了。
“你们觉不觉得,稻田里太空了?”云翎停下来,甩了甩脑袋,感觉被密密麻麻的金黄色晃得眼晕。
白薇正低头看向一处,那一片稻谷粒重充实,已经把茎秆压弯了,有些甚至已经折断,穗粒冒出了绿油油的嫩芽。
“没错,稻子都熟透了,居然连个人都没有,就任由它们倒在地里发芽。”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声响,像是几个孩童在嬉戏玩闹,清脆悦耳,稚嫩可爱。
“在那边。”怀荒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指向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影。
他们循声过去,看清之后,瞬间感觉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没有孩童,只有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看起来颇为成熟,脸上都开始冒胡茬了。此时都浑身光溜溜的,正撅着屁股背对他们,忘我地在稻田里捉田鸡。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们,戳了戳同伴:“快看,是没见过的哥哥姐姐欸。”
对方顶着一张糙汉脸,声音脆嫩纯净,这声甜甜的“哥哥姐姐”给云翎听得浑身一抖。
少年们兴奋地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朝他们奔来。他们长得很高,发育得又好,跑起来身前一甩一甩的。
“你们是来村子里玩的吗?”
“我猜你们是来吃席的,都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大厨呢!”
他们很快就来到跟前,眼神好奇而懵懂,有人挠了挠腮边,云翎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指甲划过胡茬的声音。
白薇后退一步,嫌弃地把头扭到一边,头疼地揉着额角。
而怀荒在他们腰间扫视,然后皱着眉摇了摇头,忍不住“啧”了一声。到最后可能还是不能理解这种参差,默默伸出了手,但被白薇“啪”的一下重重拍开了。
气得白薇在他背上拧了一圈,用眼神警告:你能不能干点儿正事?
倒是云翎先开口了:“小弟弟,就你们自己在这里玩吗,家里人呢?”
他掏了掏耳朵,忍着变成鸟飞走的冲动,挤出一个微笑,看起来十分温和友善。
五大三粗的少年把食指放入口中,歪着头想了一阵,才转身指向身后:“娘亲去集市了,爹爹在那里。”
这给云翎看得青筋暴起,拳头更是捏得咯咯作响。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多大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我五岁,”那少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同伴,“他们两个都是四岁。”
云翎扶额,垂下头捏着眉心,不太想面对。
怀荒摸着下巴端详:“他们行为幼稚,记忆也停留在幼年。”
白薇:“可声音也不属于现在的年纪就奇怪了。”
“为什么他们身上没有妖气呢?”怀荒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寸寸的看过了,什么都没发现。
“是啊。”云翎想了想,补充道,“而且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兄弟俩身上也没有妖气。”
白薇眉眼微动,若有所思:“这说明妖力影响的范围应该很大,不是直接作用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的。”
前方一片稻杆倒地,还伴随着器具锄地的声音。
那边正是少年所指的,他们的爹爹所在的位置。
一个中年男人将完好的稻子都踩倒,用圆盘耙清理完残茬,现在正用铲子疏松土壤。
云翎喊了一声,招了招手:“老乡,干活呢!”
“是嘞,翻翻耕、整整地,开春了,马上就该下种子啦。”那男人直起身体,出乎意料的精神头很好,憨厚热情地回给他们一个招呼。
白薇他们踩着倒地的稻杆走过去,每一步都能听到茎秆瘪下去的脆响,稻谷被脚碾得面目全非,陷入泥中。
那男人仿佛看不到,只笑呵呵地迎着他们过去。
食为民本,饭碗如命,这样糟蹋粮食,绝对是不正常的。
云翎看了眼他脚下,故作艳羡地称道:“看这样子,去年收成应该很不错吧?”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和犹豫,仿佛「去年」有些久远了,他得好好想一想。
即刻他又恢复如常,大手一挥,语气甚为骄傲:“那是!我们南浔村的地肥,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的收成绝对比周边村子都要高!”
“真好啊。”云翎称赞道,接着面露可惜之色,“不过,这好好的稻子……”
白薇突然向他传音,打断了他的话:“像他们这样的,应该不在少数,都先别惊动,省得惹出乱子。”
他想起了那个猛然看到弟弟惨死之人的反应,回头看看天真单纯的三兄弟,再看看面前这个笑得一脸满足的男人,他懂了。
他话锋一转:“这好好的稻子,我得去你们村里尝尝,是不是格外香!”
男人笑得更开心了,忙抬手指路:“去吧,快去吧,酒楼今天正热闹着呢!”
……
进村后,他们先是走进了街巷。
在一个院门前看到一具狗的骨架,脖子上拴着松垮的绳子,依然保持着乖顺趴卧的姿势。
一名老妪拄着拐颤颤巍巍地从门里出来,将手里端的饭倒入狗碗,艰难地蹲下身摸了摸狗头。她的脸上有过霎时的错愕,但马上又被温情取代,扶着门缓缓坐到了门槛上。
“这个家就剩咱俩了,不知道是谁先走呐。”她用拐杖戳了戳狗碗,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确实也老了,不爱叫,饭也不吃了。”
到了喧嚷的市集,那破绽就更多了。
在一片浮华表象里,一眼就看到了几个不同寻常的摊子。
卖菜的,菜烂成了一滩臭泥;
卖鸡蛋的,篮子里只剩了一堆蛋壳,周围却随意溜达着百十只鸡,绕着他和周边的摊主轮流打鸣和下蛋;
卖衣服的,布料都快褪成素色了,还直夸颜色鲜亮图案新颖;
卖水果的,果子都腐坏发芽了,树苗窜得快比人高了;
还有卖首饰的,卖小玩意儿的……
但这一切,似乎并无人在意,甚至还有人光顾他们的摊位,付完钱之后竟也能带走想要之物。就像蛋壳放入菜篮,就会变成一颗完整新鲜的鸡蛋;而褪色的衣服拿到手中,便恢复成漂亮耀眼的样子。
这荒诞离奇的一幕,每天都在这个偏远不受瞩目的小村落里上演。
“明明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之前竟完全没注意?”白薇不禁感觉有些后怕,自己的感知力被影响削弱到了这种地步。
云翎也觉得奇怪,回忆道:“我们也没这么仔细地逛过,一来就跟着那凡人去酒楼了。”
白薇习惯性地抬头在空中寻找小家伙,却发现她不在。
“小岚呢?”
小岚在酒楼呢。
她托腮坐在柜台上,看到白薇等人回来,眼睛忽地一亮。
白薇挑眉:“你在等我们?”
“对对对,你们可算回来了!”
然而说话的并不是小岚,是在柜台合账的掌柜,听到白薇的声音,同样眼睛一亮,放下算盘小碎步跑了过来。
“今日大喜,我们额外为住店的客人准备了酒菜,都是张大厨做的!”掌柜指向大厅的一处,桌上摆着七八道菜,算得上丰盛,显出十足的好客与诚意。
尤其那黄澄澄的蟹子,格外引人注目。
三人脑海中迅速闪过姚念君变成锅被放在灶上烧的场景,还有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历历在目。
他们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又想到今日遇到的怪象,想试试掌柜是否也会像他们那样麻木恍惚。
白薇礼貌颔首:“好,多谢。”
她的“谢”字刚落,掌柜便拾起话头:“不吃吗……?客官可是有什么顾虑?您放心,这是我们酒楼的心意,不会再跟您收钱了。各位客官远道而来,又赶上这等大喜事,我们必然是要好好表示表示的……”
果然。
意料之中的,掌柜没有做出相对应的回答,反而沉浸在未知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着话。
这种感觉就像他听多了拒绝,这些话曾被他重复多次,现下又被触发,极快速地脱口而出。
云翎试图打断他:“掌柜你听错了。”
掌柜继续喋喋不休:“尝尝嘛,张大厨的手艺你们还信不过?他可是刚得了……”
怀荒听得厌烦,上前揪住掌柜的后领,凑到他耳边大喊:“别念了,我们吃!”
掌柜被吼得一个激灵,耷拉着脸面露遗憾:“好吧,那真是太可惜了,嗯?哦,要吃啊?”
他也像之前的人那样陷入一阵迷茫,等回过神来,用力地挠了挠头,自己都觉得奇怪。
“实在不好意思,几位这边请。”他深深鞠躬表示歉意,亲自将三人引到了位置上。
等走回柜台,还在嘘声叹气,还在思考刚才自己是怎么了。
待三人落座,小岚这才跟过来。
白薇审视着她:“你今天怎么不问那个问题了?”
“因为你们已经觉察到了,不是吗?”小岚直接忽略掉她锐利的眼神,也占了一个凳子坐下,“今天有什么收获?”
“我怎么感觉,你都知道。”云翎将胳膊放到桌上,向前倾身盯着她。
“唔,你们终于相信我会算了?”小岚敷衍地掐了掐指,笑得有些欠揍。
怀荒冷哼一声:“还在鬼扯!”
白薇久久凝视着她,在脑海中捋着思绪,手指在桌面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敲。
从一开始,她就说张承付会成为大厨,然后抛出了一个生硬的、毫无吸引力的诱饵,引导他们进入村子,而村里的事,基本都是从她口中听来的。甚至姚念君和那个凡人的过往,她都一清二楚。
她是引他们入局的人,也是纵观全局的人。
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局,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只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引导。
包括现在,她依然在引导。
小岚从座位上弹起,飘到白薇面前,与她平视:“再好好想想吧,真正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白薇眉心跳了跳,低声喃喃道:“真正的问题?”
她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将胳膊搭在桌上,开始在酒楼大厅中四处环顾,入目是年代久远的木制桌椅、谈笑风生的客人、每个酒楼都会有的酒柜、正对大门装饰尤为奢丽的柜台、柜台边出神发愣的掌柜……
欸?
目光退回到刚刚掠过的柜台,柜台前吊着一册历书。
她瞳孔一缩,不由得呼吸一顿,急促地眨眨眼再次辨认上面的日期。
上面写的是,二月初三。
二月?
初三?
怎么可能?!
昨天明明是满月!
她记得清楚,他们跟着姚念君去往林间,小岚问她是否感觉哪里不对劲,那时她抬头看了天象。
若是月初,应是新月,露出的是弯弯的月牙;可昨天……
没错的,是标准的满月。
她一把拽住路过的伙计,严肃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伙计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眼历书,微微欠身恭敬地回道:“二月初三。”
“别管历书,你告诉我,今天到底几号?!”白薇有些急,又拽了他一把,不让他回头看。
“那,那也是二月初三呀。”伙计不明所以,弱弱地问了一句,“客官,您怎么了?”
白薇紧皱眉头,反问:“你确定?”
伙计:“您说笑了,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
“发生什么事了?”掌柜注意到动静,匆匆走过来询问。
伙计一脸苦笑:“这位客官不信今日是二月初三。”
其他客人闻声纷纷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这一桌。
“今天的比赛是早早贴了公告的,定在二月初三举办,御厨也是如约而来。”
“二月初三可是我父亲的生辰,难道在哪一天我还会记错?”
“是啊,若不是二月初三,还能是什么日子?”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语气颇为调笑和嘲讽。
白薇无暇理会,放走伙计,看向桌上的二人:“我们是哪一天出发的?”
怀荒:“十月十三日晚。”
云翎面色也凝重起来,冷静地回忆分析:“我们当晚被穗禾送出城,到了村口就被困在了墨精的画卷里,出来时已是白日,即十月十四。我们又在村中住了两晚,所以今天应是——”
三人异口同声:“十月十六日!”
怀荒回头扫视一圈,压低声音说:“但这里的人,都认为今天是二月初三。”
“所以,真正的问题——”白薇抬眼,目光沉沉地望向小岚,“是时间不对。”
云翎恍然大悟,长长的“哦”了一声:“那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这里的时间是紊乱的,所以才会出现分不清闲时忙时的男人、身体与意识不相符的少年,甚至在生死之事上,都有可能出现偏差。就像两兄弟中被砸死的弟弟,都凉了还能像生前那样说话。”
白薇思绪纷乱,眼前一会儿是掌柜自说自话的模样,一会儿又闪过驴车上那张麻木迟钝的脸,还有那面对狗骨架浑然无觉的老妪。
他们维持着一个状态机械地重复,对身边的变化毫无察觉。
云翎也琢磨着不对:“感觉又没这么简单。”
白薇将目光转回小岚:“该解释一下了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岚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睡吧,等你们睡醒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烟雾从她的身上弥散,越来越浓,白薇三人不受控制地趴到桌上,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