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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迢迢(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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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了。
屋内燃着一盏油灯,微弱温暖的光笼罩着整张桌子。
张承付埋头在桌案上研究菜单子,「张母」坐在对面缝制鞋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再低下去,手上忙活但嘴角挂着欣慰幸福的笑。
灯火跳了跳,晃动一下,火苗渐渐熄了下去。
「张母」急忙用手拢了拢,但还是慢了一步,整个屋子刹那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她疑惑地咕哝一句:“奇怪,怎么突然起风了?”
“娘,您坐着,我去把门关上。”张承付摸黑起身,凭借感觉慢慢挪动到门口。
他刚触碰到门框,就感觉有雾气迎面扑来,脸上和脖颈一阵冰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但这种异样很快又消失了,把手搭在后颈拍了拍,不确定刚刚是不是错觉。
“怎么了?”「张母」已经将油灯重新点燃,见他没动,也向门口张望。
“没事,娘。”张承付关上门,搓了搓手往回走,“就是觉得有些冷,不知道为什么都到二月了寒气还是这么盛。”
「张母」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往别处躲:“可能就是夜里凉,再过一阵子就回暖了。”
等坐下来,她笑着将鞋子递过去:“来,你试试合不合……”
一瞬间她的笑僵在脸上,一个没拿稳,鞋子也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因为她看到张承付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皮肤骤然松垮,像是被烟熏得油亮发黑,额头和眼下出现细小的纹路,眼神也失去了神采,显得暗淡无光。
张承付急忙去扶她:“娘,您不舒服吗?”
「张母」反手攥住他的胳膊,暗暗施法,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的脸。直到彻底恢复到先前的样子,才松开了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说无事。
白薇三人在屋顶上围坐成一圈,正从砖瓦缝隙里往下观望。看到这里,她抬头一点,怀荒又招来了一阵风,吹开门后将油灯熄灭。小岚则顺着飘到了门边,静静地等待张承付出来。
“小付,你别动!”「张母」心下惊慌,手忙脚乱去点灯,可是手上越急越出错,碰倒了桌上的东西叮叮当当洒了一地。
张承付轻声安慰:“娘,您别怕,刮大风而已。”
等回来的时候,脸上又变了。
他弯腰把散落的物件一一捡起,担忧地问道:“娘,您今晚怎么心不在焉的?”
「张母」怔怔地坐着,面色复杂地盯着他的脸,连指尖都在颤抖。
许久,她垂下眼睑,低声喃喃:“无事,重来就好了。”
张承付贴近耳朵:“您说什么?”
到此,戛然而止。
时间又回到白天,白薇三人在村口睁开了眼睛。
白薇:“走,继续。”
酒楼门口,张承付在一众村民面前表演变脸,重来;
后院厨房,伙计被他脸的变化吓晕过去,重来;
市集上,胭脂铺的掌柜向他推销去皱膏,重来;
卸货时,驴回头看了眼,一个激灵挣脱缰绳跑走了,重来;
……重来;
……重来。
重来多次,白薇三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然后又消失,被送回村口。
小岚忍不住问:“你想做什么呀?我看不懂了。”
“找她谈谈。”白薇眼尾微挑,轻哼出一声,“顺便,让她好好体会一下自己设下的循环。”
小岚在她面前飘动,从左边飞到右边:“之前不是谈过了嘛,没用的,而且她现在也不会想见你们的……”
“这次,换她来找我们。”毫不犹豫地再次进村。
……
张承付在酒楼忙到傍晚,才踩着晚霞的余晖匆匆回家。
他端着盥洗盆放在石台,捧起水泼到脸上,冬月的洗脸水冰凉,却刺激得大脑异常兴奋。双手撑在盆边,期待着明天比赛的到来。
垂下头想继续洗,然而盆中自己的倒影变得越来越诡异,一层一层的水纹激荡,直到最后变成了他没见过的样子。
但仔细瞧那眉眼和嘴巴,还能瞧出几分相像,这分明就是他自己!
“啊!啊啊啊——”
张承付打翻盥洗盆,尖叫着后退,没几步就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又赶紧用胳膊撑起身体,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失神地看着水一直流到脚边都无动于衷。
「张母」从屋内跑出,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预想。
她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声音问:“小付,出什么事了?”
张承付后背一僵,强压着恐惧:“娘,就是水洒了,无妨,您先回屋去吧。”
“待会儿娘收拾,没事,小付乖,让娘看看你。”「张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手停在他头顶上方一寸,想像以前那样揉一揉他温热的脑袋进行安抚,可是这次却被躲开了。
“不要!我的脸不知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地上的张承付蜷缩起来,不知所措地在脸上摸了一通,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变化,那粗糙的脸皮和条条沟壑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信!不可能!”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避开「张母」,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去照镜子。
“啊——!我的脸,我的脸……”
粗哑的嘶吼里裹着细碎的哭腔,伴随着“彭”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七零八落,混乱又刺耳的破裂声。
「张母」在门外怔怔地听着,眼泪夺眶而出,自顾自地喃喃道:“小付,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曾特意在你身上多施加了一层妖力,现在看来应该是失效了。而且看你的情况,要比其他人严重得多……”
“难道是我懈怠修炼,妖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了吗?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她张开手掌,青色的流光在手中凝聚又消散,她盯着空空的手心,直到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崩溃地仰头望天,心里说不出的堵得慌。
笃笃——
有人敲门。
白薇将门推开一条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张母」心头一震:是他们?
她回头看了看亮灯的屋子,低头思考片刻,毅然追了上去。
一直跟到山林中,白薇才停下来,回身定定地望着她,云翎和怀荒从树后走出,明显也是在等她。
薄雾从脚下弥散,姚念君清冷卓绝的面庞显露,只是此刻染上了愠色,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
她尖声质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白薇眸光沉凝,缓缓开口:“我要你解除循环,放过南浔村的所有人。”
姚念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呼吸不受控地急促起来:“凭什么听你的,我又没害人!为什么要来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
“因为这一切本就不该存在。”白薇向前几步,目光锐利地逼视着她,“你没有资格剥夺任何人的时间,更没有权力困住他们的人生。”
姚念君眼睛闪烁,顿时没了气焰,声音低弱:“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人」的一生有那么多无法避免的坎坷和不幸,但现在我都可以带他们平稳度过呀。日子是单调无聊了些,可,可起码他们每天都是轻松快乐的。”
“我再说一次,你没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听着那执迷不悟的话语,白薇此时怒意升腾,音调也高了几分。
云翎眉眼紧绷,说出来的话亦是字字诛心:“分明就是你想满足自己的私欲,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受你的妖力影响,许多人已经迷失在循环中了,像行尸走肉一般,与死了有什么区别,谈何轻松快乐?更有甚者,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变成了一具白骨,连与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白薇冷眼瞧着她:“你的循环因他而存在,因为他一个人,连累了整个村子,你有没有想过他要背负多大的因果?你这是害了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说了……”姚念君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捂住耳朵不愿面对。
“我能感觉到,那个凡人并不快乐,他与其他人一样,都活在痛苦中。”怀荒倚靠着树干,头都没抬,也没正眼看姚念君,却一句话就将她刺激得几乎失控。
她愤然拂袖,怨恨地指着怀荒大喊:“你胡说!”
“从始至终,你都在欺骗自己。你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白薇见她愈发癫狂的模样有些厌烦,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她。
她泫然泪下,依然在宣泄情绪:“你们,你们都在胡说!”
突然身影从原地消失,一条幽渺的白色烟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到了白薇面前。
白薇猛然一惊,没想到姚念君竟在此时发难,转头与雾气中那张怨愤的脸对上。刚准备抬手击退,就见眼前黑影闪过,瞬间将烟雾打散,从中传出一声惨叫。
怀荒的背影从雾气中显露,严严实实地挡在白薇身前。见姚念君化作人形,又一把揪住,狠狠丢了出去。
“呃,你……”姚念君撞到树上再坠落,伏在地上匍匐喘息,满脸惊恐地看向怀荒。
垂下头,眼珠一转:自知打不过,逃脱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循环将他们传送走。
手中悄悄运转妖力,但被怀荒眼疾手快地打断,又被进一步反钳双手牢牢控制住。
白薇踱步过来,直截了当地威胁:“再不收手,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让他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让他身败名裂,受世人唾弃,让你的一切谋划都落空。”
怀荒将她从地上拎起来:“要我说,不必跟她废话,干脆直接弄死那个凡人,断了她的念想。”
姚念君回头瞪他:“你敢?!”
怀荒冷笑:“呵,我有何不敢?”
姚念君缩了缩脖子,转而用求助的眼神望向白薇和云翎。
云翎在一旁点头附和:“他确实敢。”
?
姚念君一愣,又开始了毫无意义的扭动挣扎:“你们不能这样,我跟你们拼了……”
“真吵!我现在就带你回张家宅院,当着你的面结果了那个凡人。”怀荒拽着她就往山下走,完全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不!不要!”她腿一软,顺势跪在地上,“不要,不要……”
她紧紧攥着怀荒的衣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低低地垂着头,整个身体都随着哭泣声而颤抖,泪水扑簌簌地不断落到地上。
白薇眉头紧拧,语气也带上几分凌厉:“这个循环中,感到满足的,只有你自己。对其他所有人来说,包括张承付,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们?”
地上的人身子一僵,继而埋头痛哭,不理会白薇的话,一味倔强不甘地轻轻摇了摇头。
怀荒作势又要拉她,她一下子哭得更大声了。
嘴里不断重复:“不要,别伤他……”
她一直在哭,不松手不妥协,几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僵持着。
深夜的山林风很大,却也掩不住断断续续地呜咽,像看不见的细丝,缠得人头皮发紧。
许久后,才传出一句闷闷的声音:“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乡亲,是我搞砸了一切。”
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怯怯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似是知道自己这次怎么也躲不过了,认命地重重呼出一口气。
“能不能再给我一晚的时间?我想与他,好好道个别。”她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与无力。
“可以。但你记住,如果再出现下一次循环,你考虑好后果。”见她点头,白薇向怀荒示意,“放她走。”
怀荒松开了她,她失去支撑瘫坐到地上,转头出神地望向山下正沉睡的村落,一行泪无声地落下。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