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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迢迢(十) ...

  •   山顶的风很大。

      白薇与怀荒不受丝毫影响,稳当当地并排坐在岩石上,远远地目送姚念君下山,看她在推开家门之前变回了「张母」的样子。

      怀荒转头问白薇:“依你看,她明早会如约解除循环吗?”

      “应该吧,她的态度,不像骗人的。”白薇也收回目光,理了理被吹乱的额发,“解除后,怕是会引起不小的骚乱。”

      是了。

      十年光阴,物是人非。

      可对陷入循环的村民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等醒来,孩童竟已长大,身边人也都已经变老。最恐怖的是,印象里昨日还与自己同桌吃饭的至亲,今日就倒在地上腐烂,散发着恶臭。

      换作是谁,都难以面对这样的突变。

      白薇慢慢垂下眼睑,声音也轻了半截:“就像长渊说的,所有生命都是向前的。时间是不可撼动的,不会因任何人而停滞,更不会因为谁的眼泪而放谁一条生路。”

      怀荒盯着她的侧脸,仔细品味着藏在语气里的情绪。

      他似是懂了,挪开了目光,没有打扰她。

      后半夜的风渐渐收了势,林中的野兽也早没了踪迹,衬得这夜更沉了些,能清晰听到彼此平稳有力的心跳。

      怀荒向山下望去,家家户户的烛火早熄了,唯有张承付家的窗内还亮着微光,看不见人影,也不知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问:“她真的很喜欢那个凡人吗?”

      “是呀,喜欢到心里只能装下他一个人。旁人的生命纵然再鲜活,在这份「喜欢」面前竟也都不值一提。”白薇冷哼一声,伸出手,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入手掌。

      “究竟什么是「喜欢」呢?”怀荒嘴里嘀咕,低着头无聊地把玩着地上的石头和枯枝。

      白薇轻轻摇了摇头:“这实在难说得清,喜欢这回事,从来没有定数,各人心里的滋味,都是不相同的。”

      怀荒抬起头,眼神好奇而认真,期待她的下文。

      白薇眨眨眼:想听这个?

      她手撑在腿上,托着下巴,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喜欢可以是给予,是满足,是与众不同,是满心满眼都装不下的例外,是寻常小事,沾了在意的人,便总是会没来由地记挂许久。想帮他解决麻烦,扫清障碍,不是盼他如何谢自己,只念着他能过得好一些,自己的心里也就跟着轻快几分。”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两人静静地坐着,这般光景,便胜却人间无数热闹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噤了声,因为他们二人正挨坐着,这话听起来像她在暗示什么似的。

      她朝怀荒那边瞄了眼,好在那块木头没意识到不对劲,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么复杂啊?”怀荒慢悠悠地挠了挠额角,像想到了什么,头随之一转,“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白薇对上他的视线,实话实说:“之前跟穗禾住的时候,她天天带着我看话本子,里面就是这么写的。”

      怀荒点点头,眉间带着些许未散的困惑:“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她喜欢那个凡人,为什么要给人当娘?”

      白薇失笑:“人世的感情很复杂,所谓「喜欢」,也不只困于男女之情,亦存在于亲人、朋友、知己、师生、伙伴,或者一个物件,一道回忆。”

      姚念君可能压根没搞明白自己对那凡人究竟是何种情感,她无法控制翻涌的情绪,便草草将心安放到了某个人身上,随着时间愈久,直至彻底陷了进去。

      怀荒沉默思考良久,突然开口:“那这么说,我喜欢你。”

      什,什么?!

      白薇心头一颤,定定地看着他那清润澄澈的眸子,又突然明白过来。可这话还是在她心中漾起涟漪,慌忙错开眼,不知道该看哪儿,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情急之下赶紧转移话题:“啊,那个,刚刚多谢你,救我。”

      怀荒笃定的目光落到她脸上:“我记得,你也这样保护过我。”

      “嗯?什么时候?”白薇细思回想,但没什么印象。

      “在皇宫,那条龙……”怀荒说到一半,抬头望向空中。

      “我回来了——”

      一声长啸,黑夜中窜出一只巨大的玄鸟,用爪子勾着几坛酒,正扑扇着翅膀向他们飞来。待到近处,从地面掀起一阵狂风,云翎化出人形,拎着酒走了过来。

      白薇抬手挥散尘土,挑了挑眉:“你去偷酒了?”

      “怎么会?我在柜台上留了银钱呢!”他将酒放到二人面前,顺势坐到了怀荒的身侧,拿过一坛酒,掀开盖布,兀自仰头痛饮。

      忽听得耳边一句:“我也喜欢你。”

      “噗——”一口酒喷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怀荒看他的目光直白又纯粹。

      云翎:???!!!

      身形一闪,酒坛落地,玄鸟又在夜色中扑棱着翅膀逃走了。

      白薇哈哈大笑,笑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

      鸡鸣三声,东方渐白。

      南浔村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村民起床后还在发懵,迷迷糊糊地下意识重复之前的动作,直到一声尖叫打破清晨的宁静,他们才陆续清醒,猛然惊觉自己和周围人的变化。

      霎时间,村子里充斥着惊天动地的惨叫和哭嚎,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

      云翎从树上“咚”地摔下来,头一歪,鸟嘴一张:“又来?”

      白薇和怀荒喝了一夜的酒,听到动静丢下酒坛,走到山崖边远远地眺望村中的景象。

      白薇:“看来她真的想通了。”

      “那他们怎么办?”怀荒不确定地用手指了指街上崩溃的村民。

      白薇目光沉静,幽幽地说:“不必担心,世人从不是一捏就碎的枯叶,他们拥有极为强大的适应力和自愈力,远比你想象的有力量。”

      怀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可以离开了。”

      “终于可以走了!”云翎伸了个懒腰,掏掏耳朵,“再不走,我耳朵都要聋了,被他们吓得心脏都快不跳了。”

      他也跟着站到了崖边,看到朝阳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上山来。

      姚念君确实想通了。

      她不仅解除了循环,还将一切真相都还了回去。

      山路上,张承付依然牵着他的驴车,不过这次车上没有「张母」,只载着一副空棺木、一块石碑、一把铁锹。

      昨晚下山的时候,姚念君一路上想了很多解释和托辞,怕他哭,怕他疯,已经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得知真相后的张承付出奇地平静,他亲眼看到母亲从面前消失,反而显露出一位陌生女子的身形,脸上闪过短暂的错愕,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扶着桌子坐下,垂头沉默着独自消化。

      这种平静让姚念君害怕。

      直到油灯几乎燃尽,她习惯性地上前去添油,却被张承付一把抓住了手腕。

      “啊!”她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张承付终于忍耐不了要跟她动手,闭上眼睛缩着脖子等待暴风雨的到来。

      她都认了,这是自己欠他的。

      可他只问了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我娘具体是哪天死的?”

      “啊?”姚念君愣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的,“哦,记,记得。”

      “那就好。”张承付哑着嗓子,苦涩地点了点头。

      他松开姚念君,一言不发地打着灯笼出门,去棺材铺讨了一口现成的薄棺,又花了整整一夜,坐在院中亲手一点一点凿刻墓碑。

      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上山来,因为据那个妖怪所说,母亲并未入棺,他想尽快给母亲一个安宁之所。

      他全程都保持冷静,有条不紊地挖坑、收尸、钉棺、填土,仿佛里面躺的那两具尸骨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个冷漠的看客。

      待到土丘平顺,立好墓碑,他直挺挺地“扑通”一声跪下去,此时的情绪才突然爆发。

      头磕到坟前,嚎啕大哭:“娘,对不起,孩儿不孝,来晚了!”

      姚念君一如十几年前的夜晚,还是眼圈红红的,躲在林中看着他,只是这次没有了出面安慰他的身份。

      所有人都清醒了,只有她,还陷在那段经世隔年的梦里。

      “走吧,都结束了。”白薇率先转身,轻声招呼着二人,“这就出发,去妖域。”

      云翎边走边碎碎念:“哎,你别说,这妖域多少有点儿邪门。我们先是被墨精困在画卷里,后来又被烟罗困在迷烟循环里,都不是什么法力强大的妖怪,但就是这么磨人。”

      白薇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还有脸说!什么上古神鸟,这点异样都觉察不到!除了睡觉和摔跤,你还干什么了?!”

      “还说我呢,你们不也一样?”云翎慢悠悠晃着步子,一脸不服,突然停下来指着怀荒,“哎,不对,你怎么只骂我不骂他……”

      来到村口,怀荒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块大石头告别:“这下真的要走了,不然我都要吐了。”

      白薇回首,目光从朱红的「南浔村」几个大字上移向远方,已有几道细细的炊烟升起,相信过不了多久,村子就会迎来新生。

      山迢迢,水迢迢,迷望眼,生死遥,身逝不知魂梦渺;

      日迢迢,夜迢迢,遮世相,浑无觉,恍然尘世十年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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