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5、神钱（四）

　　讲到此处，秦婵哽咽：“是我害了晓芙，都怪我，护不住她。”

　　青蚨这样弱小的妖怪，本就很难学会高深的法术。而像她这样没怎么修炼过的，更是与凡人女子无异。

　　“现在程志永手上有你和晓芙的血，那岂不是——”白薇有些担心，如果真让程志永得逞，大量「子母钱」现世，必定引发一场浩劫，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说不定。

　　秦婵摇摇头，面色淡定：“他取我和晓芙的血的确是想制成「子母钱」，不过别担心，他这样做是没用的。”

　　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讲述：“世人逐利，曾经大肆捕杀青蚨，后来逐渐癫狂，不管是什么虫类都要取其血试试看是不是有奇效，一度害得整个虫族都惶恐不安。”

　　白薇眼波流转似是在回忆：“我有所耳闻，青蚨血的传说曾经在人世间风靡一时，毫无反抗能力的青蚨一族更是被追杀得几乎绝迹，但后来这个传说却也神奇地淡出了人类的视野。这是为何？”

　　“为扭转局面，我们一族用了整整百年。”秦婵抬起头来，脸色憔悴，眼神却很坚定地盯着白薇，“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向世人证明青蚨血的传说是谣言。”

　　白薇挑眉：“如何？”

　　她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趣，不自觉地向前挺了挺身子。

　　“若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之前世人便是利用这一点，但凡发现了青蚨的踪迹，在其周围设下陷阱，最终必能成功获得母子血。当然，也只有亲生血脉才能相互感知，定位追踪。但若他们最后捕获的都不是亲生母子呢？”

　　她的眼神没有变化，烛光在她的瞳孔跳动，看起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印象里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同族，他们同一天来，又同一天离开，将自己的孩子交予别人，再带着别人的孩子四处奔波，哪里人多，他们就在哪里安家。久而久之，世人发现青蚨血没用，自然就不会再谈论了。”

　　“易子而养？”再想到秦婵之前的话，白薇突然明白过来，“所以晓芙也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没错，”秦婵深吸一口气，“为避免重蹈覆辙，我们后世也都不抚养自己孩子。百年时间，牺牲了不知道多少代，只为换后世安稳。又怎么能毁在我这里呢？”

　　白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惊起一阵波澜。

　　小小虫族，竟有如此能量。

　　白薇好奇追问：“那你的孩子呢？”

　　秦婵轻轻摇头，然后说：“我没有孩子。当初的怀孕，也不过是障眼法。当时恰逢附近水域有族人生子，便托付于我。谁知……”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

　　两人沉默了许久，直到天边开始泛白，微弱的光爬进窗户，仿佛一缕时间的缝隙，任由凡世纷扰从这话语间溜进来。

　　“错不了，就是这儿附近，我亲眼看着她过来的！”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生怕对面的人不信，他语气急切，“各位稍安勿躁，抓住她我一定能还钱，我付双倍利息！”

　　听见动静的白薇带秦婵来到了位于「暮隐」最顶端——「若虚境」。

　　这是一处悬浮的高台，似是一座小丘拔地而起，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白薇像俯视蝼蚁一般看着程志永着急跳脚，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他嘟嘟囔囔的声音：“是不是使了妖法啊，这血怎么不灵呢？哼，别被我抓着，要不然非得让你交点真东西出来！”

　　程志永带着几个赌场的打手在街上横冲直撞，颇有一副掘地三尺，找不到誓死不休的气势。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附近几条街上来回跳蹿，半个时辰后又重新聚集在「暮隐」之下。

　　“那边有没有？”

　　“见鬼了，这娘们儿能去哪儿啊？”

　　“就是啊，一大活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几人互相交换信息，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你是不是耍我们啊？”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逐渐失去耐心，一步步向他围拢，各个斜着眼睛，一脸算计。

　　程志永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的家伙吓得直擦汗，忙安抚道：“肯定在，肯定在，咱在这附近找找，找找。”

　　“不是，你还不还钱，跟找着那娘们儿有什么关系？”其中一个大汉上前将他推倒在地，用手里的荆棘棍指着他，一脸不耐烦，“说，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不不不，不是，不是，”程志永吓得结巴，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她身上有钱，对，她娘家特别有钱，抓到她什么都好说。”

　　他自然不会把实情告诉他们，情急之下编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大汉睨了他一眼：“真的？”

　　见地上的人小鸡啄米般狂点头，他收起棍子，狠狠踹了一脚：“那你还不赶紧滚起来去找？！”

　　程志永吃痛，忍不住“哎呦”一声，却也敢怒不敢言，不再耽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赔笑，带着一伙人又开始四处搜寻。

　　看着凶神恶煞的几人散开，程志永跟在他们身后独自生闷气，同时心里还不忘算计：他们确实厉害，我可以借他们之手抓住一大一小两个青蚨妖，之后先把她手上的余钱给了拖延几天时间，好让我筹钱和取血，从而制出「子母钱」。呵，等我制出了「子母钱」，就能不费分毫地跟赌场摆脱关系。哈哈，真是一举两得啊！

　　看他颓败又得意不已的身影，白薇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在心里暗讽：真是愚蠢，自寻死路。

　　接着她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你当初为何会和程志永在一起。毕竟，世人杀了你那么多同族，你不恨吗？”

　　她望着远方的山出神，喃喃道：“起初自然是恨的，我也未曾想过要跟世人有什么纠葛，就做一只山野间自由生活的小妖，平平安安地虚度光阴就好。可是世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啊，当我栖于山林，能看见他们纵马围猎；当我浮于湖面，又碰上他们泛舟打鱼。后来我索性不躲了，跟他们远远的保持距离就罢了。因而从那时起，我见了很多人，也在暗处听了许多凡尘故事。我越来越发现人的千奇百怪，各不一样，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有长得漂亮的，也有天生丑陋的，有温柔善良的，更有心思深沉的。所以，我只当世人千万副面孔，而我族辈见丑恶尤多。”

　　她哼出一口气，似是自嘲：“再后来，我也对传说中的长安城心生向往，就遇到了他。本以为到他这里，是不一样的。”

　　白薇一时无话应答，转而问道：“你不怕他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她勾了勾嘴角，笑得淡然：“说出去也无妨，不正好又一次验证了青蚨血是谣言吗？”

　　白薇颔首，转身坐到桌前，翻过一个倒扣的酒杯，伸手召出兰若童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秦婵还在凝神思考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转头问白薇：“你说，为什么我们潜心修炼，最终都要变成「人」的样子？”

　　闻言，白薇又自顾地喝了两杯才解释：“《上古神录》中记载，盘古大神开辟天地后便就此神陨，他的身体各部化作世间万物：双眼变成了日和月，骨头化作连绵不绝的高山，血液流淌交汇成了奔流不息的江河。而他留在大地上的那副皮囊，最终被创世女娲寻到，并以此捏出了「人」，并帮助他们立制度，定社稷，以保世人能世代生存，延绵不绝。”

　　“所以我们这些后来由宇宙自然孕育而生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就要比世人低一等，任由他们肆意屠戮虐杀吗？”秦婵盯着程志永离开的方向，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伤疤，心里又气又恼，音量也不自觉提高许多。

　　白薇看了她一眼，没回应她的情绪，继续说：“世人在创世女娲的帮助下传承了盘古大神的躯壳，拥有了比其他生灵更自由灵活的身体，确实占得了生存的先机。但同时盘古大神的「气」也留在了宇宙各处，未曾随其消散。因此诞生于宇宙的自然万物，皆可依赖盘古大神留下的「气」进行修炼。而修炼到一定的时机，便也可像「人」一样承袭和使用盘古大神的躯体，以及，获得不同程度的法术传承。所以，与其说我们是修炼成「人」，不如说是为获得古神的力量而进行修炼。”

　　至于秦婵的问题，她没回答，她也回答不了。

　　听完她的话，秦婵垂下头，若有所思。

　　过会儿她又甩了甩脑袋，不再纠结，转而面向白薇，认真地道别：“我走了，晓芙就麻烦你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那件事，我会尽心帮你留意。”

　　“嗯，”白薇应着，接着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但我不想留在长安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白薇叫住她，“你之前说「子母钱」都是你偶然捡到的？”

　　秦婵点点头，回忆道：“大概是前几年，我偶然在河边发现了一对铜钱，发现上面竟有青蚨血。谁知自那以后，银钱越来越多，或是草地、水井，又或是山丘、坟地……想来应是百年前的那场人祸留下来的。”

　　白薇长叹一声，若有所感：“所以说不管时隔多少年，相距有多远，「母钱」和「子钱」总能感应到彼此，跨越千山万水，最终聚在一处。”

　　白薇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似落石，震出生命的回音。

　　秦婵一怔，冲她微微一笑：“谢谢你。”

　　那抹身影渐渐远去，形单影只，却在清晨淡淡的阳光中透出一股坚定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