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谈》鱼纨纨

9、怀梦（三）

　　火，漫天大火，仿佛要将整个世间湮灭焚尽。

　　无数火球从天而降，砸在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不消七日，整个世间就被笼罩于一片火海中。

　　从云端俯瞰，相连的山脉仿佛连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以万钧之势蜿蜒向远方，肆意践踏着每一寸土地。冲天的焰气几乎带走了所有的水分，把裸露的河床烘烤出一条条狰狞的地裂，河岸边的草木甚至都没来得及枯萎，便化作了灰烬。城镇和村落更不必说，房屋尽毁，无处躲藏的世人在火海中苦苦挣扎，尖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本命相克，即使有水神的水盾护体，白薇也被烤的浑身通红，呼吸困难，手脚无力动弹。她认命地躺在滚烫的土地上，意识逐渐涣散，眼皮也越来越重。

　　砰——

　　白薇惊醒，猛然起身环顾四周，看了眼地上破碎的酒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有多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她怕火，一瞬间感觉仿佛真如刚从火海逃生般，忍不住深吸几口新鲜空气。熟悉的恐惧感席卷而来，她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许是累了，从司府回来的三人默契地回了各自的楼宇去休息。

　　「不羡楼」里的怀荒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脑袋，看着桌上的白纸愣神。他擅长丹青，想绘下看到的人世间，只是千百张面孔在眼前闪过，脑海中愈发杂乱。

　　他甩了甩头，静坐许久，始终不知该从何下笔。

　　而云翎素喜高处，化身玄鸟立在「若虚境」的若木神树上，双脚牢牢抓住一根光秃结实的树干，轻巧地卧下身子，半合着眼养神。一阵风吹过，黑色泛光的绒毛在身下轻颤，受到打扰的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眼珠转动一下，又安静地闭上。

　　另一边，「八百烟」的二楼房间，一张靠窗软榻，榻上一张小方桌，摆着两坛子酒。

　　白薇挥挥手让兰若童子退下，自己侧身靠在榻上独酌，望着窗外，似是有什么心事。喝着喝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酒杯从手中脱落，被破碎声唤醒。

　　白薇起身想拿个新的酒杯，突然听到上空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翅膀慌乱地扑棱了一阵，伴随着惊魂未定的咕咕声。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从窗口微微探身出去，向上张望。

　　但见玄鸟急忙稳住身形，站稳后灵活地转动脑袋四处张望，时不时长喙张合，紧张地咂巴咂巴嘴。

　　又听了会儿动静，白薇才重新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杯新酒饮下，自言自语道：“做噩梦还能传染？”

　　酒的香气缓解了她少有的紧张情绪，回到塌上，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还是觉得有些乏累，左右天还没黑，不如再睡会儿？

　　这样想着，却听到某处建筑内传来打斗，以及东西碎了一地的碰撞声。她叹气，起身向那处走去。

　　白薇与云翎赶到的时候，就看见怀荒单手拎起一人甩飞出去，将不远处的桌椅撞塌，酒坛茶盏一地稀碎，吓得正在清理房间的兰若童子们四散而逃。

　　尽管地上的人已经无力起身，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眼神凶狠，快步向前冲刺，五指弯曲幻影成爪，只待给出致命一击。

　　白薇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挂在梁柱一侧的金丝绸带飞起，直直地窜出来挡在怀荒前面，在这锐利的爪击被撕裂成碎片，残屑落了一地，但好在将他拦了下来。

　　她扫了眼满地的狼藉，地心玉髓打造的八仙桌裂了，七宝烈焰杯碎了，寒霜庭柱变形了，拳头硬了。

　　面上不显，心里却在尖叫：野兽啊！兽性大发啦！

　　怀荒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门口的白薇，眼神迷茫不解：“发现入侵者，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云翎仔细瞧着那瘫在地上呻吟的人，少年模样，身形瘦弱，面容憔悴，眼神躲闪却又很平静。身上的绿色圆领衫袍松松垮垮，看起来极不合身。露出的手背和小臂被划出伤痕，血污之下能看到有几处明显的黑斑。

　　种种迹象都透露出这个人命不久矣。

　　这样来入侵？怕不是找死。

　　他将目光投向怀荒，问道：“你是在哪儿发现他的？”

　　怀荒手往下方的天井方向一指，说：“药田。”

　　的确，那少年手中还攥着几棵药草。

　　白薇回首，垂眼往天井看去，药草都七零八碎的倒在地上，泻出的灵气浓郁得像一层雾，引得池塘里的鱼儿争相探出水面。

　　她深呼吸，竭力安慰自己：没事，重新种，很快的。

　　“夏明轩，真身怀梦竹，擅造梦，以梦境为食，梦魇为大补。”她边说边往少年身前走，冷眼俯看他虚弱喘息。

　　走到近前才淡淡开口：“可惜快死了。”

　　语调听起来一如往常的细腻柔和，实则漠然，温柔不达眼底。

　　云翎皱眉，眼神里带有些许愠意：“原来是你搞的鬼！”

　　一向温和示人的他难得如此，额上隐约还能看到汗珠，衣领已被汗水浸湿，想来也是在梦境里受了不少折磨。

　　“我本无意与各位结仇，只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才想来偷点灵草续上几个时辰的命。咳咳，咳——” 说话时，夏明轩不时咳嗽，得停下大口呼吸几次才得以缓解。

　　他继续说道：“但我亟需进补，恰巧二位睡着了，我便让梦蚀虫入梦，吞噬掉了好的画面，再重组那些留下的让你们害怕的片段，催使形成噩梦，以供我恢复体力。放心吧，这对你们身体本身无害，就是精神上可能有些冲击，咳咳——”

　　紫色的浊气从他口中溢出，分散成数个大小不一的梦团，裹着破碎的梦境在众人四周飘浮。

　　他没动，因他也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身体无法再将它们吸收了。

　　“没事？”云翎反问，颇有些咬牙切齿。

　　知不知道他刚才在梦里跟梦蚀虫对峙有多煎熬？

　　他极少做梦，当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时候已然觉察到不对，施法堪堪能控制住梦蚀虫。

　　谁知这小子感受到了他的极力抵抗，竟放了更多梦蚀虫入梦，在他的梦境里疯狂吞噬和侦察，最终还是被它们敏锐捕捉到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吓得他醒来缓了好久。

　　他看向白薇，果然也是面色不善，虽没有发怒，但明显能感觉到周身气压低得离谱。

　　白薇始终没有移开视线，无声地逼视让夏明轩不敢抬头。

　　怀荒抬手去触碰那些梦团，然而它们瞬间化作尘埃消散，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浮现在他眼前。

　　玉山瑶池，红霞蒸处，高耸擎日，水津不绝。

　　那里有一株旺盛生长的薇草，是许多年前，白薇还未化形之时。

　　茎杆翠直，叶宽而对生，三两簇绛紫色的小花缀在其间，平添了几分可爱。身形翘然，在风中自在飘摇，吐纳天地灵气于叶脉间游走。

　　显然已经修炼出灵识，只待一个机缘便可化作人形。

　　直到某天，玉山出现了一位气宇不凡的男子，孑立水滨，背影出尘，细看之下竟有神光绕身，夺目之姿不输天边的璀璨霞光。

　　他在山水间游走，与天地同坐，随万物同行。

　　行至一草木茂密处，他突然感觉下摆微微一沉，低头查看，见一株薇草茎杆粗壮，布满细小的绒毛和倒刺，刚好缠住了他的衣袍一角。

　　他凝视良久，声音悠远飘渺：“既然你我有缘，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看及此处，怀荒心念一动，想起了宅妖提到的那位神君。

　　画面一闪，转瞬来到人间。

　　化形后的白薇跟着神君在人间巡视，他们隐去神迹和妖气，自然地融入凡尘，看得出来在人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以师徒之道相处，神君助她修炼，教她法术，同时她也尽自己所能帮助神君处理人间事务，平息战乱，稳定秩序。

　　她也时常溜入市井繁华之地，吃喝玩乐，一一享受。当然，论起她的最爱，自当是世人酿造的「玉液琼浆」，一口入喉饮，竟比那瑶池水更为清澄甘美。后来等到把世间所有的美酒都尝遍，她便不再满足于日日重复，毫无新意，逐渐学会了自己酿酒。

　　怀荒看着梦境里的白薇，感觉跟现在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一样。他想继续看，可惜后面的画面不再完整，只有一段段破碎的片段。

　　突然所有画面转瞬不见，原是白薇结印施法，将梦境尽数收入手中。

　　“所以你全都看到了？”梦中种种，皆是过往。

　　夏明轩虚弱地点头，强撑着苦笑开口：“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不会说出去的。”

　　梦蚀虫乃他心头血所化，它们能看到的，他自然也能看到。

　　“哼，你先别着急死，”白薇扔给他一颗药丸，“我跟你的账另算，先说说为什么对司棣棠下手。”

　　他愣了下，说了句“多谢”，随后捡起掉落身上的药丸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