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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怀梦(四) ...

  •   我是一棵怀梦竹,长安城里土生土长的妖怪。

      相较于后来迁居入城的妖怪,我对人世有着更纯粹真挚的感情。

      不同于飞鸟走兽,我没有腿,没有羽翼,在修成人形之前,我只能被困于原地。蚂蚁爬遍我的全身,老鼠啃食我的根须,毒辣的阳光正晒我的头顶,下学的顽童用力扯我的叶片,我都无处可躲。

      而且很可惜,周围成片的竹子,只有我成精了。

      白日里的竹林鲜有人烟,毕竟竹林茂密,竹枝错生,除了急匆匆赶路的人踏出的那条崎岖小路,行人几乎无路可走。

      所以我白天昏睡,看起来与周围的普通竹子无异。到了晚上才放出梦蚀虫,肆意地进入世人的梦境饱餐一顿,我称之为「猎梦」。就像猛兽捕猎,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是活着的。

      人的梦境里什么都有,我常常当话本子看,有时候对情节不满意,我也会给他们改上一改。

      日子无聊透顶,我除了吃就是睡,没想到竟长得比其他竹子高出许多,也粗壮许多。没过多久,就已经可以望尽整片竹林,能看到远处的房屋和人影。

      世人的生活可真热闹啊,感觉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就是有时候屋檐太多太高,我只能闻其声,而不得见其事,那欢声笑语惹得我心中一阵躁动。

      依稀记得那天,我睡醒之后的第一件事,依旧是习惯性地远眺长安城,没想到却蓦然对上一双浑浊黯淡的眼睛。

      那城门口站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媪,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顶上盖着红布,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抬头朝我的方向看看,我敢肯定,她是冲我而来的。

      果然,她步履缓慢,但几个时辰后总归是走到了我的身边。

      她一来就神情激动,用颤抖的双手不住地抚摸我的身体,嘴里还不停念叨什么「竹大仙」。她的手干枯粗糙,手心布满了老茧,手掌过处一阵酥痒。

      我竭力克制住晃动的身躯,心里暗自思考她说的话。

      竹大仙?

      是在喊我吗?

      她从手边的竹篮里拿出几套碗碟,原来是一些人世的吃食。

      她把饭菜和糕点放在我的身旁,然后双膝跪地,佝偻的脊背深深弯下,直至额头触到我露出地面的根节。

      我不知所措,只一脸惊愕地看她虔拜并许愿:“竹大仙显灵,竹大仙显灵,我那孙子小虎啊,前些日子被野狗吓了个够呛,唉,也不知道是不是魂丢了。现在呐,夜里闹觉,天天做噩梦,还望竹大仙出手,还家宅安宁。大仙保佑,竹大仙保佑啊!”

      说罢她又磕了几个头,才艰难起身,拿起竹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蹒跚着步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晚上四下无人之际,我迫不及待地用竹根顶开土壤,将吃食拖入土中品尝。以前只能远远地望着街市,闻着四溢诱人的饭香,这下好了,终于是被我吃到了!

      我大快朵颐,用最快的速度横扫了面前所有的吃食,满足地回味着那香甜,这人世的食物于我无益,却也实在美味。

      想起那老媪的话,嗯……既然她认我做「竹大仙」,那我就拿人供奉,替人消灾啦!

      不就是噩梦吗?放梦蚀虫去吃掉就是了,一举两得!

      后来那老媪逢人便说「竹大仙」灵验,自此我名声大噪,若有谁人受梦魇惊扰,或谁家小儿夜啼不止,便来我这儿拜上一拜。我也好打发,甜品瓜果,包子馒头,我都来者不拒。

      不过世人所求五花八门,也不乏有求财的、求官的、求子的,我也尽心尽力为他们编织一个又一个的美梦。谁曾想,他们第二天总是气急败坏地跑来骂我,还要在其他许愿之人面前诋毁我,说我根本不灵,只是捉弄他们罢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黄粱一梦」,无所谓地看那些人在我身侧哭诉。

      我只是一棵怀梦竹啊,又不是神明,能做的只有这些。

      日子突然热闹了起来,我也终于不用每日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长安城,猜想那里又出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世人就真切地都围拢在我身边,我能看清他们的脸庞,也能亲眼见证他们的故事。

      就是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以前总觉得做人好,人自由,又聪明,还有高深的学问,后来才知晓也不尽如此,做人居然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

      日子匆匆过了几十年,我早已修成人形,但我白天还是选择留在原地,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做一棵安静的竹子,不用思考,还能受人供奉。

      那天傍晚,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体,竹叶簌簌作响。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许愿:“小女司棣棠,恳请神明显灵,保佑我能见到少将军苏方稷平安归来。若得偿所愿,定在家铸像立牌,日夜供奉香火。”

      我睡得迷糊,半天睁不开眼,但这愿望是一字不落的进了我的耳朵。

      司棣棠……城中的司府,知道了。

      我打着哈欠,召唤出一只梦蚀虫跟了上去。

      我不是神明,所以香火就不用啦,下次来记得带吃的就行!

      到了夜里,梦蚀虫准时入梦,我则懒洋洋地留在原地操纵梦境。

      刚一入梦,我就被吓了一跳,我发誓我从未见过如此荒诞混乱的梦境。

      一眼望去似是处在西疆荒原,但空间是扭曲的,沙路像是盘香,一圈一圈的,看得我眼睛发昏。天上的太阳是红色的,沁血一般,扬起的黑色沙石在空中飞舞,仿佛暴躁的蝗虫,密密麻麻地挡住了前路。

      一片混乱中,梦蚀虫游荡了一圈又回来,无措地跟在她身边,这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和踪迹。

      我心中不禁嘀咕:她一个闺阁女子,梦境怎地如此怪异?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我们上哪儿去找少将军苏方稷呢?

      我又放出了三只梦蚀虫入梦,它们努力吞噬层层叠叠的梦境空间,像从外由内一层层扯掉蜘蛛网,直到光线逐渐变亮,眼前出现了些许人世可以看到的沙漠景象。

      梦里的司棣棠似是找到了方向,径直往沙漠深处走去。

      不多时便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人海,听到了声威震天的冲锋声,以及打斗时兵器碰撞的铮鸣。

      司棣棠毫不犹豫地冲入混乱的人群,一个又一个身影受伤倒下,她丝毫没有畏惧,焦急地寻找她的爱郎。

      “啊,是阿稷!”她眼神一亮,边喊边跑,口吻欢欣雀跃,“阿稷!阿稷!”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少年将军一身银鳞披甲,指挥战马扬起前蹄后又重重踏下,尘雾弥散间他执枪冲出,气势如龙,打得敌人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霍然间,几支箭矢从身后射来。

      苏方稷低头甩枪之际,一支毒箭正中盔甲相接处,毫无遮挡的后脖颈。他双目圆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瞬间没了呼吸。

      司棣棠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穿过混乱的兵群,跪坐在地上抱着尸体大哭。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儿啊,就这么死在了她的面前。

      梦蚀虫们也没有犹豫,紧随其后,跟着她上前,围着苏方稷的脑袋,认真记忆他的脸。

      我看时机成熟,催使妖力重组梦境,将场景切换到长安城外。

      苏方稷完好无损,身披出征时的那身铠甲,骑着战马凯旋而归。身后大军亦是铁甲铮铮,脚步声、欢呼声震耳欲聋,有排山倒海之势。

      司棣棠则一袭红衣站在城门前等待,看着大军越来越近,她的脸上浮现红晕,满眼期待。

      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与大军重踏的脚步声重叠,咚——咚——咚——

      我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安排时,没想到意外陡然发生。

      梦中之人心绪不稳,梦境剧烈震动,远处后排的将士僵硬如石像,铠甲也被分解,化作细沙流到地上,又如瘟疫般从后往前传染。

      我一边施法稳固梦境,一边忙不迭地去看城门口的两人,同时内心祈祷,其他人都好说,苏方稷可千万别化成齑粉。

      就这样想着,分神之际,苏方稷的脸突然爆开,面皮脱落。眨眼间,地上只剩一身半掩在黄沙里的铠甲。

      司棣棠收拢手指,黄沙从指缝间流出,她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等反映过来之后突然痛苦地抱头蹲下,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天地。

      也就在此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梦境。

      我慌慌张张地赶到司府,一溜烟窜入她的房间查看她的情况。

      她紧闭双眼,很明显没有醒来,但是五官扭曲,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眼看一道虚幻的白影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

      不好——她的灵魂正在离体!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下完了。

      我迅速扯出一片竹叶,咬破舌尖将血喷了上去。

      等舌尖血被叶脉尽数吸收,我将叶片放到她胸口,施法结印,希望可以挽回局面,稳固住她的灵魂。

      我源源不断地施法,却始终压不住她的魂魄。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眼看就撑不住了,她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呼吸趋于平稳。

      我躲在房顶直到天亮,确定她苏醒后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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