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晚暮云低》鹿玉非石

72、第72章 喻家庭园

　　不知不觉便踱到了园子偏僻一角，远远望见一座小亭静立，喻烟晚坐在其中。
　　她目光落在面前花圃上，怔怔出神，那双眼从前清亮灵动，如今却似蒙了层薄雾，空落落地照不见光。
　　寻芳和初零垂手立在一旁，低眉敛目，竟见不到往日主仆嬉语、笑语盈盈的模样。
　　风过处，只余一片寂然。

　　这段时日，喻烟晚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自打从襄州回来，喻家便陆续听到了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在喻家离开临安回襄州探亲的那些时日，这些流言在临安起初尚不分明，只零星几句，后来却愈演愈烈，竟连街坊茶肆都在议论纷纷。
　　究其缘起，大约是标行重挂匾额那日的事。
　　谁都知道，叶清予素来对待这些宴请态度清冷，从不轻易涉足商贾宴席，更别提商户开张这等俗务。
　　可那一日，他竟破例亲至。
　　更惹人注目的是，喻烟晚当日全无避忌，与叶清予并肩而立，谈笑自若。
　　宾客们虽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早已记下这一幕。
　　世家大族讲究规矩，说话行事总要顾忌几分体面，可商贾人家不同。
　　他们不会被这些事情束缚，见了新鲜事总能立刻传遍城中。
　　喻家离开临安后，不过几日工夫，喻烟晚与叶清予关系非同寻常的话，便如风过林梢，吹遍了临安的大街小巷。

　　恰巧喻家不在城中，流言便愈演愈烈，越传越不堪。
　　喻烟晚心里清楚，父母为此事早已心力交瘁。
　　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却也明白家中如今正需一门妥当的亲事来稳住风声，于是双亲便开始四下张罗，替她说起了媒。

　　她对叶清予，确实没有外人揣测的那点私心。
　　而冯慈被害一事，至今仍像根刺扎在心头，让她不得不防着谣言再起，牵连到喻家。
　　她不敢辩，也无力拒。
　　父母为她说亲，如今看来既是理所应当，又是迫在眉睫，她只能默然应下，心里却只盼着走一步看一步。
　　可严暮云今日那句话，偏偏像一柄钝刀，直直捅进她最软的那块心窝里。
　　不过是一句质问，却把她强压下的不甘全翻了出来。
　　她怎会甘心？
　　谁愿一生由人摆布？
　　可她不能任性。
　　为了喻家，她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委屈是有的，夜里辗转时，眼底常泛着酸涩。
　　可她更怕的，是有人再因她遭难。
　　自打从襄州回来，常常想起襄州的家人，大伯待她如亲女，大伯母嘘寒问暖，大哥喻鹏霄明年就要成亲，三妹娇憨温婉，一家子热热闹闹的，都当她是骨肉至亲。
　　襄州喻家、临安喻府，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她拼了命也想护住的？
　　她输不起，也不敢赌。

　　严暮云在不远处站了许久，喻烟晚竟全然未觉。
　　她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目光涣散，眉宇间笼着一层说不出的倦意，仿佛魂魄早已飘去了远方。
　　“你就打算在这儿躲一辈子？”
　　冷不丁一声，惊得她微微一颤。
　　她抬眼望去，只见严暮云正缓步走来，身影被斜阳拉得修长，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
　　喻烟晚抿了抿唇，低低吸了口气，撑着膝盖慢慢起身，只想尽快离开。
　　此刻她心乱如麻，实在不愿与他多言。
　　可她刚迈一步，人影一晃，严暮云已挡在身前。
　　“你不是向来离经叛道吗？”他盯着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怎么如今倒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句也不争了？”
　　她脚步一顿，只得停住，抬眼望着他，眸子里雾蒙蒙的，像是有话，又像什么都说不出口。
　　终究，还是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平日里不是最会说话的么？今儿倒哑了？”
　　喻烟晚眉梢一蹙，语气里透着不耐，“小国公想听我说什么？你是客，跟着国公爷去逛园子便是，何必在这儿纠缠。”
　　“就为了城里那些风言风语，你便要低头了？”
　　“我不是低头，是没法子。”她抬眼盯着严暮云，眸子里压着一层薄雾，“你也清楚，宣平侯为让他儿子当上驸马，什么事做不出来？如今这些流言满城飞，他若要动喻家，只消推一把罢了。父亲母亲为此愁得寝食难安，我不能再让他们多添一桩心事。”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些，声音微颤：“你告诉我，眼下我还能怎么办？”
　　严暮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逼近弄得心头一乱，下意识退了半步，喉头滚动：“可那些举子，你不识也不知，就这样嫁了，你甘心？这样的嫁娶你真的能接受，又能幸福吗？！”
　　喻烟晚听了，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像是力气都被抽尽了，轻轻道：“往后的事，我想不了那么远。若真逼到绝路，眼下能想到的清净法子，就是大不了出家去当姑子。”

　　讲完这句话，喻烟晚便绕开了严暮云，转身出了凉亭。
　　寻芳与初零交换一个眼神，连忙快步跟上。
　　“姑娘当真要出家做姑子？”寻芳压低声音，边走边问。
　　“我是说给他听的，”喻烟晚脚步未停，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不然他还不知要缠到几时。”
　　心里本就乱成一团，哪还有心思应付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言语。

　　严暮云站在原地，喻烟晚的话一句句在耳畔回响，搅得心湖翻涌不息。
　　他指节渐渐发白，掌心攥得深了，仿佛要将那句气话捏碎。
　　忽地，他猛地转身，大步朝她走去，衣袖带起一阵疾风。
　　未等喻烟晚反应，他已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稳得不容挣脱。
　　“出家当姑子，这等话也是能随口说的？”他声音低哑，眉峰紧锁，“既然你心里都可以接受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不然嫁给我，不是只要让宣平侯放下戒心就好吗！我娶你！”

　　严暮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出那番话来，喻烟晚听得心头一震，怔在原地，连呼吸都似停滞了。
　　寻芳与初零更是惊得睁大了眼，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眼中瞧见同样的骇然，仿佛方才所闻不过是幻听，可四下寂静，余音犹在耳畔，容不得半分侥幸。

　　“小国公，你胡说些什么？”喻烟晚用力挣扎，想甩开严暮云的手，腕子却被他攥得更紧，丝毫挣脱不得。
　　“我不是胡言。”严暮云向前逼近两步，声音低沉却清晰，“无论是宣平侯，还是旁人，我都能护你，也能护住喻家。莫非，你是在意我是个鳏夫？”
　　“我……我……”喻烟晚慌乱地别过脸，不敢与他对视。
　　她从未在意过这些，可此刻心乱如麻，竟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自从苏确之事过后，她早已不信什么山盟海誓，只觉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
　　可眼前却是头一回有人如此坚定地告诉她，他能护她周全，能护她一家安稳。
　　更何况，他是严暮云。
　　向来一诺千金，从无虚言。
　　那一瞬，她心底几乎要松动，几乎就要信了。
　　可转念一想，理智又悄然拉住了她。
　　姻缘岂是儿戏？
　　身份、家世、过往……
　　桩桩件件都横在两人之间，像一道道跨不过的深沟。
　　她与他，终究是天南地北，不可能走到一处。

　　严暮云见喻烟晚眼神闪躲，欲言又止，心头微沉，终究松开了她手腕，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衣角在风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喻烟晚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微微发颤。
　　片刻后，她猛地一惊，“糟了！”
　　脑中念头一闪，她顾不得多想，抬脚便追了上去。
　　一旁愣住的初零和寻芳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严暮云，你等等！”喻烟晚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喊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与慌乱。
　　前方那人脚步微顿，似是听见了，却未停下，反而加快步伐，竟也跑了起来。
　　烟晚心头一紧，咬牙加紧追赶。
　　可喻家再大的园子，终究比不得皇家园林那般。
　　眼看着严暮云已穿过回廊，绕过假山，直奔前院而去。
　　就在他即将汇入国公爷一行人之际，烟晚拼尽全力冲刺，脚下却不慎被青砖边沿绊了一下，整个人猝然扑倒在地，裙裾翻飞，掌心擦过粗糙的石面，火辣辣地疼。
　　她伏在地上，喘息未定，眼睁睁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远处的严暮云根本没发现喻烟晚消失在花圃中。
　　寻芳与初零一路疾步追来，见她跌坐在小径旁，连忙上前搀扶，一边低声询问可有摔着，一边细细查看她身上是否挂了伤。
　　烟晚站起身，衣角还沾着草叶，却顾不上整理，只匆匆拂去裙上尘土，抬眼望去，那头，严暮云已稳稳当当地在国公爷面前躬身行礼，举止从容。

　　严暮云缓步走到国公爷面前，低声唤了一句：“父亲。”
　　此时国公爷正与喻家夫妇在水榭台间品茶谈笑，清风拂面，莲影摇波，一派闲适光景。
　　严暮云的突然到来，如石投静湖。
　　他立定身形，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父亲，儿子有些话要向喻家伯父伯母当面说。这些话，或许会让您面上无光。但今日我非说不可。”
　　喻游鞍与夫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紧，不知这小国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严国公望着自己这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儿子，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他不恼不怒，只将手中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案上，声音平和却有千钧之力：“我严家世代将门，若真要说丢脸，唯有临阵脱逃、背主投敌之徒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其余事，只要无愧于君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本心，便不算辱没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