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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83章 殿前起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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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她双膝一屈,伏地叩首。
她知道,今日若想保他周全,这一番话,须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贵妃望着她伏在地上的身影,良久,才柔声道,“好了好了,快起来……那……你那日未应允,可是因为……叶……”
余贵妃早听闻了那些流言,却不敢在官家面前提起半个字,只将口风锁得严严实实,又命宫人不得向颖慧公主漏出一丝一毫。
她尚未道出叶清予的名字,便见喻烟晚一双豆圆眸子倏然睁大,似受惊的小鹿,又似被火燎了睫毛,颤得厉害。
喻烟晚当即又跪下,额角抵着冰凉金砖,声音清亮却不失恭谨,“贵妃娘娘明鉴,喻烟晚对宣平侯家的人素无半分妄念,外头那些话,不过是风过耳、水过石,不留痕的闲言。烟晚愿在此立誓,官家与贵妃娘娘待我恩重如山,颖慧公主更是赤诚待人,此事上,烟晚断不敢欺瞒半句。”
余贵妃听了,肩头微松,指尖轻轻抚过膝上绣金云纹的裙幅,缓声道,“花朝节,金明池园里簪缨满座,西贠公主当众嚷出你与小国公之事,满朝文武官眷皆在侧耳。你心里究竟如何打算,本宫须得禀明官家,也好替你拿个稳当主意。”
这话听着是问,实则已是递来一根绳,只等她伸手攥住。
要救严暮云,喻烟晚等的就是这一句。
她心知肚明:话一旦出口,便如箭离弦,再无回身之地。欺君之罪,可不是一句“失言”能搪塞过去的。
“回贵妃娘娘。”她先叩首,再缓缓抬首,脊背挺得笔直,“喻烟晚此生若能觅得小国公这般男子,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他既已亲至国公府提亲,便不能食言;而喻烟晚此生,亦绝不肯为人妾室。所以,大娘子之位,只能是我。”
“好一个‘大娘子只能是你’!”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如钟鸣撞玉。
喻烟晚惊得猛一回头,慌忙伏地,额头紧贴地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余贵妃早已起身,裣衽行礼。
官家缓步踱入,袍袖轻扬,端坐于正位之上,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朕倒想听听,你凭哪样本事,叫西贠公主把位子让给你?”
喻烟晚十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里,才压住那一阵发虚的颤。
她仰起脸,声音不高,却字字咬得清楚,“回官家,喻家祖上曾为开国将军,祖父领兵镇守襄州三十载,铁甲寒霜,寸土未失。先皇虽收了喻家军号,却令我喻氏世代镇守要塞,这岂是寻常人家能担得起的信重?喻烟晚虽为女子,却是将门虎女,登得国公府的门,也配得国公府的名。”
官家静默片刻,“你确是喻老将军之后。可西贠公主乃一国金枝,母国远在万里之外,与我大筞毫无牵连。她却愿意留在这里嫁给严暮云,这一桩亲事可令两国至少和睦百年,孰轻孰重,满朝上下,心里都有杆秤。”
喻烟晚垂眸一瞬,再抬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怯意,“官家说得是。西贠公主金枝玉叶,可她与小国公之间,不过一面之缘,何来情分?臣女不同,若有朝一日,小国公遇险,喻烟晚愿以身为盾,以命相护,西贠公主可敢?”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小国公将来执掌一军,若披甲出征,喻烟晚能随他踏雪饮冰、赴死不退!西贠公主,敢吗?!”
“好一句‘能随他赴死不退’!”官家忽而倾身向前,唇角微扬,“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今日你在朕面前讲下此言,若违背可是欺君。”
喻烟晚心头一跳,伏地再拜,“臣女所言,字字由心,绝不反悔。”
“好!”官家朗声一笑,眉目舒展,竟似卸下千斤重担,“既然两厢有意,朕岂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西贠那边,自有朕去周旋。只待使臣离境,圣旨即下,赐婚你二人。”
喻烟晚重重叩首,谢恩之声尚在殿梁间回荡,人已如踩浮云般出了宫门。
回府马车上,寻芳悄悄拆开交还给喻烟晚的那封信。
官家说是严暮云所写,特命内侍送还。
“姑娘,这信里写的什么意思?就几行字,怎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寻芳蹙眉读罢,满腹狐疑。
喻烟晚倚在软垫上,面色倦怠,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信上说……三个月未见,望你安好。西贠使臣久留临安,劝你调养饮食,多加歇息。许久不见,甚是挂念,故而修书问候。”
“就这些?”寻芳瞪圆了眼,“几个字,竟能翻出这么大浪?”
喻烟晚没答,只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朱墙黛瓦,眼神空茫茫的。
回到府中,她将前因后果细细禀明父母。
母亲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也许,这不是坏事。”
很快,皇家宴请的帖子递到了家中,特邀喻家出席宴席,为西贠公主和使臣们饯行。
宴席设在琼林苑,笙歌彻夜,舞袖翻飞。
西贠使臣与大筞重臣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喻烟晚坐在屏风后的女眷席上,四周锦衣堆叠、珠翠叮当,她却仿佛隔了一层雾,热闹是别人的,她只余一身孤清。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频频侧目,窃语如风拂耳。
她早已习惯,只垂眸啜茶,神色淡然。
而主厅内一声清越笑语,“公主,那日你坏了我的花朝节,答应我的事,今日可该兑现了。”
是颖慧公主,举杯而立,笑意盈盈。
西贠公主亦含笑举盏,“我西贠人最重信诺,面子再大,也大不过一句应承。”
说罢,竟真捧盏离席,径直穿过屏风而来。
女眷们纷纷起身。
西贠公主目不斜视,直走到喻烟晚面前,停步,抬手,将酒盏递至她眼前。
“金明池园那日,我失了分寸,当众嚷出你的信笺,坏了你的清誉。这杯酒,是我赔的不是。”
喻烟晚怔了怔,随即取盏,垂眸浅笑,“公主远道而来,客居数月,烟晚亦有照拂不周之处。过往种种,还请莫记在心。”
西贠公主仰头饮尽,唇边笑意爽利,“罢了罢了,若你二人早些开口,我也犯不着闹那一场。”
喻烟晚只微微一笑,再未多言。
有些话,到了此时,已不必再多说。
宴毕散席,喻家离开的时候,荀胜在门外喻家马车前等着寻芳。
寻芳一看,脸色霎时沉了下去,劈头便斥,“你堵在这儿作甚?存心叫我难堪不成?”
荀胜身子一缩,头垂得更低。
寻芳顿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转身便上了马车。
喻烟晚见荀胜仍僵在原地,袖口都快被自己拧烂了,便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无妨,她就是这个脾气。改日有空,来府上陪父亲手谈一局?”
荀胜猛地抬头,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心里透亮,这是喻烟晚替他寻的由头。
马车内,寻芳噘着嘴,气鼓鼓道:“姑娘理他作甚?”
“他是个老实人。”喻烟晚轻轻抚平袖口一道褶皱,声音很轻,“你每次见他就板着脸,可你心里清楚,他从不曾想让你难堪。”
寻芳默了片刻,忽然低声道,“姑娘从前,不也总躲着小国公么?更何况……我与他,身份天差地别。谁知他是真心,还是戏耍?趁早断了念头,反倒干净。”
喻烟晚闻言,指尖一顿。
是啊,寻芳这话,像一面镜子,照见自己。
当初对严暮云避之不及,何尝不是怕了?
怕流言,怕牵累,怕那点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细看的情愫,终成一场空。
原来,不是无情,只是不敢认。
西贠使臣离境已有旬日。
官家设宴犒赏诸臣,酒至酣处,赏赐如雨。
轮到严暮云时,官家笑意盎然,亲自斟了一盏,“这几个月,你日夜守在皇家别院,有家难归,功劳最大。今日但有所求,朕必允你。”
这原是国公府与天家早有默契的事。
喻家虽未列席,却早已在家中静候消息。
严暮云起身,袍角微扬,朗声道,“臣斗胆,请官家赐婚,让严喻两家,永结秦晋。”
满堂寂然一瞬,随即嗡然。
官家拊掌大笑,“好!喻家这一辈,两位姑娘,一位在临安,一位在襄州。严暮云,你求的,是哪一位?”
“回官家,”严暮云目光澄澈,声如金石,“正是临安喻府,喻大人之女,喻烟晚。”
话音落地,满座目光齐刷刷扫向宣平侯与叶清予。
谁也没料到,这桩婚事,最后竟落到了严家头上。
宣平侯忙举杯贺喜,严国公含笑回敬。
唯叶清予僵坐原地,手中酒盏倾斜,酒液无声漫过杯沿,滴在膝上,湿了一片暗痕。
圣旨未至,喻游鞍却已辗转难眠。
他唤女儿至内厅,烛火摇曳,映着他眉间深壑,“晚儿,你想清楚了?圣旨一到,便再无转圜。若你现在说‘不愿’,为父拼着丢官罢职,也要替你挡下这门婚事。”
喻烟晚静静坐着,烛光在她眼底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苗。
她抬眸一笑,清亮而笃定,“父亲,女儿早已想好。若无万全把握,那日在宫中,我怎敢说出那样的话?”
她知道,圣旨不是商量,是敕令。
喻家再小,也担不起抗旨之罪。
她心中更不愿,再因她一人,叫阖府上下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这婚事,未必是牢笼。
至少,它替她斩断了与叶清予的流言,替父母卸下了压在心头的千斤担。